第29章 秘密 (一)
第29章 秘密 (一)
岑雪是半個時辰前從官署裏過來的。
危懷風率兵破城的消息傳開後, 城裏處處是往外奔逃的人,原本住在風月園裏的那些伶人們自知鸠占鵲巢,不等天黑便齊刷刷搬了出去。
岑雪領着春草、夏花兩個丫鬟過來, 一人手裏提着一盞燈, 尋摸在這座混雜着奢靡與逃亡氣息的宅邸裏。
看見危懷風的那一刻, 岑雪本是想叫他的, 可是聲音要冒出來時, 忽然被喉嚨裏無形的刺卡住。四周樓宇林立, 她看見危懷風的背影被黑暗壓在廊宇盡頭, 像是被一團被囚住的影子,讓人無端感到悲恸。
“他們說你在城裏散步,我找不着,猜你會來這兒。”
見面後, 岑雪提着燈籠說道。危懷風看她的目光裏仍透着一種意味深長的靜默,他看着她,良久才道:“有事?”
岑雪想起徐正則先前交代的話, 喉嚨又被一些鋒利的話語頂着,掙紮許久,終是咽了回去, 笑笑道:“沒有。”
危懷風不語。
岑雪擡頭道:“我能陪陪你嗎?”
今夜是入夏的夜晚,風裏有一種裹挾着花香的燥熱, 危懷風沒有換下戰甲,身上殘留着作戰後的肅殺冰冷,然而燈光裏,他的雙眼深邃而炙熱。
“你能陪我多久?”他忽然這麽問。
岑雪愣住。
危懷風低笑起來, 睫毛下垂,眸底的光像被黑色洪流吞沒, 他走過岑雪身旁,及至臺階前,才又回頭道:“不是要陪我?”
岑雪提着燈籠轉頭,對上他期待的眼神,舉步走來。
廊宇外,春草、夏花二人識趣地退開,危懷風領着岑雪,漫步在夜色婆娑的園林裏。這裏是老宅的三進院,圍牆開闊,修建着一整排高低錯落的樓宇,借着稀薄月色,可辨認出是供伶人私下休憩的居所,風吹時,四處都晃動着散不開的胭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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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難以想象危懷風看見這一切時是怎樣的心境,沉默少許後,試着道:“官署裏的衙役說,西園那邊還是老樣子,崔越之沒有叫人動過。”
危懷風步履不停,看方向像是往外走,片刻才道:“嗯。那是以前的靈堂,我娘在那裏自焚的。他不敢動,怕鬧鬼。”
岑雪啞然,抿唇道:“你去過了嗎?”
“沒有。”
“要去看看嗎?”
危懷風停下腳步,看過來,笑着:“你不怕?”
岑雪低着頭,想了想後,說道:“這是你的家。”
危懷風神色變了變,他很想說“我已經沒有家了”,可是此刻當着的岑雪的面,他忽然說不出口,他甚至忽然有一種錯覺,在這一刻,在這一塊面目全非的故土上,他并不是一無所有。
低笑一聲後,危懷風調轉方向,往西園的方向走。
西園是昔日的“荒地”,危懷風是滿八歲以後,才把那一座闊大的園子摸透的。
園口,是一扇幽篁叢生的月洞門,八歲那年,危懷風撿起滾落在門口的蹴鞠,仰頭一抹汗後,走進去,擡眼便看見一座兩層高的閣樓,修建在半人高的臺基上,畫棟雕梁,鬥拱飛檐,看着很是雄偉氣派。
危懷風走上去,發現大門落着鎖,便放下蹴鞠,走去背後,從一扇破舊的窗戶翻進去,猝不及防地被糊了一臉的蜘蛛絲。
再次進來時,已是十一歲。那一年,危廷戰敗,半個月後,屍身被送回危府。
危夫人派人把靈堂設在西園的閣樓裏,危懷風被人牽着手走進來,看見昔日裏蛛絲密布的閣樓內部光亮整潔,滿目是飄飛的白绫,那種雪崩一樣的白色,“轟”一聲把他壓進了山底。
“大将軍再怎麽說也是以身殉國,又不是上不來臺面的事,危夫人怎麽把靈堂設在這麽個偏遠的地方?”
“唉,你不知道,盛京那邊已經把罪名給定了,西羌戰敗,襄王身亡,全是危将軍的責任,這個節骨眼上,危夫人哪裏還敢招搖?”
“設個像樣些的靈堂,如何就招搖了?危夫人平日裏雷厲風行,看着也不像是這般膽小之人啊……”
“……”
天崩地裂的雪崩聲裏,有低低切切的質疑聲,那時候危懷風還太小,還不能從失去父親的悲恸裏嗅出陰謀的氣息,等後來慢慢長大才明白,原來打一開始,母親就已下定決心要為父親殉情。
西園這座荒僻的閣樓是他們團聚的終點,卻是他成為孤兒的起點。
夜風肅肅,一大叢茂密的幽篁在月色裏飄飖,遮蓋着一座荒草及膝、牆皮斑駁的月洞門。岑雪提着晃動的燈籠,走得有些艱難,危懷風低頭,拿過她手裏的燈籠,向她伸出另一只手。
岑雪猶豫了一會兒,便把手放了上去。
危懷風牽着她,跋涉過荒草,走入月洞門裏。
入目是一大片黑色的廢墟,比想象裏要大,又似乎比回憶裏的要小。危懷風駐足在廢墟前,看月光照耀在那座荒涼頹敗的臺基上,耳畔不時有風嘯過,狂奔在荒草、幽篁裏,隐約像是一種尖利的哭泣。
“當真不怕?”
“不怕。”
“那手為何這麽涼?”
岑雪一怔,想要縮手,被危懷風用力握了一下。他手掌寬大,幹熱,掌心、指腹都有練武留下的繭,用力握上來時,給人一種無處可逃的悸動。岑雪想要掙脫,反被握得更緊,他另一只手舉起燈籠照過來,凝視着她羞臊的模樣,笑道:“哥哥牽妹妹,天經地義的事,羞什麽?”
岑雪尴尬,半晌憋出一句:“我長大了。”
“嗯,”危懷風眼神很深,道,“我也長大了。”
長大了,然後呢?
岑雪感覺危懷風話裏有話,可是他沒有再往下說,像一層窗戶紙被風撼得撐在那裏,偏偏沒有破。
說完以後,危懷風轉開視線,最後看一眼面前的廢墟,牽起岑雪往另一側走。
那是挨着磚牆的一排抄手走廊,二人走上去,拐入另一個跨院,走廊裏側是整齊排列的房間,外側是石磚鋪成的庭院,參天的梧桐樹還在,樹角長滿荒草。
危懷風道:“小時候,我在這裏養過一只貍花貓。”
“為何養在這裏?”岑雪往廊外看,燈籠光亮有些微弱,但已足夠看清這座跨院的荒蕪。
“父親不讓養,以前被貓撓傷過。”
“那你被撓傷過嗎?”岑雪看過來。
“沒有。”危懷風唇角微挑,說着,也看過來,“我那麽疼它,它能舍得撓我?”
岑雪忍俊不禁。
“我母親以前也不讓我養貓。”岑雪順着話題說起往事,“我便把貓養在府外,隔着角門門縫,給它們喂糧吃。”
“我知道。”
“你都記得?”岑雪擡頭看危懷風。
“記得。”
“那為何一開始,你假裝不認得我?”岑雪問出壓在心裏多時的疑惑。
危懷風欲言又止,慌促的神情藏在夜色裏,調侃道:“你一開口就喊‘大當家’,我豈敢認你?”
岑雪語塞,心知這是被反将一軍了,不甘道:“那若是我一開口叫你‘懷風哥哥’,你便會認我了?”
“自然。”
岑雪仰起臉:“你越來越小氣了。”
“……”危懷風咂舌。
二人正聊着,斜前方突然傳來“吱”一聲,危懷風機警地瞥過去,提了提燈籠,盯住一扇關閉的房門,沉聲道:“出來!”
不多時,那扇房門微動,竟真的從裏面走出來一抹人影。月光一照,那人牛高馬大,方臉濃眉,和危懷風一樣,一襲戎裝。
“樊參将?”岑雪意外。
樊雲興摸摸鼻子,臉色悻悻的,甕聲道:“你倆怎麽來了?”
危懷風不做聲,岑雪看一眼他,替他回答道:“回來看看。樊參将這是……”
岑雪看向樊雲興藏在身後的一只手。
樊雲興自知無處可躲,坦白道:“回來拿點東西。”說着,把手裏的一物抛向危懷風。危懷風接住,聽見樊雲興說:“你娘的。”
危懷風低頭,看見掌心裏躺着個針腳粗糙的香囊,是危夫人親手繡的金銀花,顏色有些敗了,用力一捏,裏頭鼓囊囊的,傳開細微的沙沙聲響。危懷風想起來了,是夏天時,危夫人做來防蚊蟲的香囊。
“當年有人說這園裏鬧鬼,崔越之不敢動,所以各處都還是老樣子。我大概看了一眼,沒少什麽東西。不過,原本放在這兒的東西也不多。”樊雲興解釋着,走上前來,“你倆……還要再逛逛?”
“不逛了。”危懷風忽然道。
“行,”樊雲興往外示意,“那就一塊回吧。”
※
府外停着一輛馬車,是岑雪來時乘坐的。
幾人走出府門後,岑雪在春草、夏花的攙扶下登車,危懷風轉過身,把香囊扔回給樊雲興,道:“你留着吧。”
樊雲興接住那香囊,手裏頓時像是握了個燙手山芋,臊着臉塞回來:“你娘的東西,我留着做什麽?”
危懷風看來一眼。
樊雲興避開,拍他肩膀:“趕緊上車陪你媳婦兒,我自個走回去就行。”
說完,徑自走了。
危懷風目送他寥落的背影,眉睫底下眸光昏暗,耳畔“咯吱”一聲,是岑雪推開了車窗,他收回視線,轉身登車。
“樊參将怎麽不一起上來?”
車廂裏有燭燈,危懷風進來後,岑雪一眼便看出他神色有些不對,聯想先前在西園裏遇見樊雲興的情形,心裏劃過一絲狐疑。
“臊的。”危懷風言簡意赅。
“?”
岑雪不解,想再問些什麽,可看危懷風坐下後一言不發,猜測他或許并不想多說,便不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