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起事 (二)
第22章 起事 (二)
岑雪擡頭, 目光往上時,又一次被他色澤光亮、肌肉夯實的胸膛一燙,整個人被電着似的轉開頭:“你先把衣裳穿好!”
危懷風很随便地在胸前攏了攏, 靠在牆上, 一副正兒八經商談要事的模樣:“不能換。”
“為何?”大抵是剛沐浴的緣故, 他身上的熱氣襲來, 岑雪渾身不自在, 眼睛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危急時期, 軍心不可亂, 要是讓外人知道你我并非真夫妻,拿‘慶王’壯軍心的事,可就敗露了。”危懷風凝視着岑雪飛霞的臉,慢慢道。
岑雪了然, 一時啞口無言。危懷風盯着她,半晌才笑:“謝了。”
說着,撤開了身, 往屏風外放着的衣架走:“忘了問,為何要這麽幫我?”
岑雪抿唇,知道這問題遲早要來。老實說, 她并不打算要拉危懷風入慶王的陣營,一則是昔日危家和慶王并無來往, 二則是父親在那兒勢必不可能同意。
可是今日在山上時的情況委實危急,岑雪怕那幫人死活不肯幫忙攻打兆豐縣,讓危懷風錯過良機,話趕話, 便說成了這個樣子,眼下被危懷風問, 才覺出幾分騎虎難下的況味來。
“攻打兆豐縣,是解救危家寨唯一的辦法。再說,既然要造反,早晚是要攻城的,對懷風哥哥來說,兆豐縣是最好的選擇。”
危懷風道:“我說的是慶王。”
岑雪沉吟少頃,道:“權宜之計。”
“哦,那就是騙人的意思了。”危懷風道,“那幫兄弟是要一直跟着我的,照你這計策,是要讓我一直騙下去了?”
岑雪擡頭,見危懷風已衣着齊整,托腮坐在床上,臉色有幾分失望,又有幾分苦惱。她沒來由便有些慚愧。仔細一想,危懷風既然敢放話要攻打兆豐縣,多少是有他自己的主意在的,自己插手進來,顧了前頭,不顧後頭,是有些不太厚道。而且,看他眼下這俨然有些“興師問罪”的模樣,自己怕是把他原本的計劃打亂了。
心念起伏後,岑雪心生一計,道:“當然,懷風哥哥要是願意效忠慶王殿下,自是更好。”
危懷風聳眉:“我願意,他便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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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望着他的眼睛,改變了先前不打算拉他入夥的決定,認真道:“慶王振興大業,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懷風哥哥乃是昔日戰神危大将軍的兒子,文韬武略,才德兼備,這樣的英傑,慶王怎麽可能不要?”
危懷風不語。
岑雪道:“而且,懷風哥哥身上正有一樣東西,是慶王亟需的。”
危懷風一邊劍眉緩緩挑高,眼神裏多了一分耐人尋味的思量。
岑雪心一橫,從懷裏取出那把鴛鴦刀,走至危懷風面前,問:“懷風哥哥還記得這把刀嗎?”
“記得。”
“慶王一直在找另一把。”
“一把刀而已,有什麽稀罕的?”
“這我便不知了,我只是知道,慶王一直在派人找。”岑雪收起自己的刀,擡眼對上危懷風半信半疑的眼神,“懷風哥哥的這把刀,還在嗎?”
“在。”危懷風斬截說完,道,“你要?”
岑雪心頭一撞,糾正道:“不是我要,而是如果你有這把刀,就不必擔心慶王不會接納你了。”
危懷風挑唇,那笑并不進眼裏,只是挂在唇梢:“可令尊是慶王股肱,我向來不招他喜歡,現在又跟你成了個……假親,他能讓我入慶王麾下?”
危懷風所言,也正是岑雪的顧慮所在。在世人眼裏,她一直是慶王的準兒媳,父親岑元柏為着這一樁婚事苦心經營那麽多年,要是知道了她和危懷風的事,必然要發雷霆之怒。
至于慶王,岑雪其實也有些摸不準,他是有雄才大略之人,胸中溝壑并不為人知,既有可能唯才是舉,收編危家寨,也有可能為免被人笑話,只要危懷風那一把刀上的秘密,而不會用危懷風這個人。
可是,命運已再次把他二人捆綁在一起,今日,她既然已讓他借了“慶王”的東風,便沒理由扔開他不再管。
難是難,但她願意為他一試。
“家父和慶王一樣,都是立志成大業之人,不會為一點兒女私情斤斤計較。況且,懷風哥哥是為救我于危難才同我假成親的,父親應該能理解。”
危懷風眼神誠摯,道:“你不會騙我吧?”
岑雪皺眉:“不會。”
危懷風笑笑:“那我考慮考慮。”
說完,他起身往外,竟就這樣出去了。
※
樊雲興、林況二人是入夜後趕入縣城裏來的。兩個時辰前,兆豐縣被攻的消息傳至危家寨,崗樓大門前的一大撥官差猝不及防。樊雲興下令開戰,原本殺氣騰騰的八百多人一下怛然失色,狼狽奔逃,如鳥獸散。
曹沛領着一撥親信消失了,裴家寨沒能逃走的都成了刀下魂,樊雲興部署完後續軍務後,率領一百多名鐵甲軍老兵直奔兆豐縣支援,甫一入衙門,便見危懷風翹着腿坐在“明鏡高懸”牌匾底下的太師椅上,一臉燭影。
樊雲興沒來得及分辨危懷風的臉色,張口便質問:“你怎麽能打着‘慶王’的名號起義?!”
危懷風交握着雙手,淡聲道:“權宜之計。”
“什麽叫‘權宜之計’?今日這名號一旦打出去,危家寨的人便成了慶王的狗兒!”樊雲興走上來,氣勢洶洶。
危懷風仍是那副淡然臉孔:“反正都是要做別人的狗兒,先做慶王的狗兒,又如何?”
樊雲興氣道:“你這是什麽話?慶王那厮陰險狡詐,能和你我要跟的人相提并論嗎?!”
林況用折扇攔了樊雲興一下,看着危懷風,溫聲道:“可是岑姑娘的主意?”
危懷風嘴唇動了動,耐心道:“今日情況危急,與我原先所想并不一樣,若非她願意借慶王的頭銜一用,趙叔等人未必會随我攻入兆豐縣。”
林況了然,微笑道:“罷了,動靜屈伸,唯變所适,既然情況有變,自然不能墨守成規。再說,如今能夠壓制住崔越之,讓他不敢貿然發兵過來的,的确只有慶王。反正這名號用一用并不吃虧,那就先用着吧。”
最後一句,明顯是對着樊雲興講。樊雲興憋着口氣,先後瞪這二人一眼後,轉身走了。
“二叔是吞了火藥下來的嗎?”危懷風悶聲。
林況便打開折扇扇風,就近入座:“他是什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先咱們策劃了那麽久,誰能想到是這樣一個開頭?再說慶王那邊……”他欲言又止,諱莫如深地笑一笑,較之平日,笑得顯然有些勉強,“總之,‘誅殺僞君,匡扶慶王’的名號可以先用一用,但到必要的時候,必須要與‘慶王’割袍。”
危懷風不語,目光藏匿在燭影裏,良久才道:“三叔還記得先皇賜來的那把刀嗎?”
林況微怔,道:“鴛鴦刀?”
危懷風點頭:“今日岑雪說,慶王一直在找那把刀。刀裏究竟有什麽?”
林況想起當年先皇賜給危、岑兩家的那一對寶刀,着實沒什麽頭緒,道:“那把刀你揣在身上揣了那麽多年,你都不知道,我又如何得知?另一把不就是在岑姑娘身上嗎?刀裏若有什麽內情,想必是一邊一半的。怎麽,她沒告訴你?”
危懷風支着頭,耷着眼,神色并不爽快。
林況心領神會,促狹一笑:“話說回來,要是真有這麽一回事,那岑姑娘的另一半私心,恐怕并不是不想嫁入慶王府,而是來拿你的鴛鴦刀吧?”
危懷風眼底神色更晦暗,思忖少頃後,終是一聲不吭,起身走了。
※
戌時,岑雪沐浴完,披散着一頭柔順黑亮的秀發,亵衣外罩着件丁香色對襟褙子,螓首低垂,坐在鏡臺前擦藥。
聽見門開的聲音,岑雪擡頭,見是危懷風回來,想起今夜二人要同室而眠,有些局促地移開眼,專心擦藥。
危懷風走過來,拿走傷藥,要幫她擦。岑雪有些猶豫地道:“我可以自己擦的。”
“投桃報李。”危懷風不多說什麽,坐下來後,托起她手背,用手指蘸了藥膏一點點擦在她掌肉上。
岑雪忍着疼痛,偷偷看向危懷風,燭光昏黃,虛虛地籠在他臉龐上,濃密的睫毛微垂着,不時扇兩下,鼻梁兩側的薄影跟着顫動。
岑雪想起昨天夜裏為他擦拭血污的情形,又想起上次在松濤院廂房裏幫他給脖頸上的傷口換藥的事,耳根莫名熱起來,心虛地垂下眼。
正走神,耳畔傳來危懷風有些沉悶的聲音:“你碰水了?”
岑雪看向掌心那處有點腫脹的傷口,低低“啊”一聲:“剛剛沐浴,不小心碰到了。”
危懷風掀眼看來一眼,那眼神像是有些責備,又像是無奈。
“下次乖一點。”危懷風說着,忽然又轉了話鋒,“算了,不會再有下次。”
岑雪知道這話是說她不會再受傷的意思,抿唇笑一笑,見危懷風心情像是不錯,便問道:“懷風哥哥考慮好了嗎?”
“沒有。”
“那我等你。”
岑雪聲音柔柔的,在這樣溫暖的燭光裏,有一種令人心裏發軟的魔力。
可是危懷風不敢心軟。
“你先前說,你的另一半私心是不想嫁入慶王府。”
“嗯。”
“不是拿刀嗎?”
岑雪一愣,看着危懷風沉默的臉,恍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一半。”危懷風道,“那日我在主屋沐浴,你在屏風外翻我的衣物,是在找刀吧?”
岑雪的喉嚨驀然像是被攫住,許多的話往上湧着,就是冒不出來。仔細一想,早在央他準許她把箱籠放進庫房裏的時候,他便起疑了吧,不然不會在門外故意說那句“要不要進去看看”。至于沐浴時問的那句“找到了嗎”,就更不是她以為的誤會,而是實打實的敲打了。
岑雪沮喪道:“嗯。”
“若是沒有今日之事,你找到刀後,會如何?”危懷風神色仍然平靜,因為睫羽往下壓着,看不出眼底是什麽情緒。
岑雪可以撒謊,可是這一刻,她的謊言也像被什麽攫住,說不出口。
“師兄來接我後,我會把刀交給師兄。”
危懷風笑了一聲,似自言自語般:“怎麽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不會撒謊呢?”
“懷風哥哥……”岑雪內心充滿慚怍,擡頭道,“對不起。”
“不用向我說對不起,你并沒有對不起我。”藥擦完了,危懷風松開岑雪的手,起身往床旁走,“睡吧。”
岑雪胸口發澀,轉頭時,見危懷風衣櫥裏抱出來一床被褥,鋪在拔步床旁的地板上。想是愧疚作祟,又或是因為上次應承過以後需要同室而眠時都讓他睡床,岑雪走過來道:“我睡地鋪,你睡床。”
“你見過哪家男人讓夫人睡地鋪,自己睡床的?”危懷風躺下後,仰視她,“上去,半夜的時候,別滾下來砸我。”
岑雪呆站着,半晌才道:“我睡覺很安分的。”
“哦?”危懷風唇角微動,眼睛睜開半條縫,“那你日後的夫君很有福分。”
岑雪俯視着他,這樣看,他眉眼微聳,眸光似湖泊,倒映着她朦胧的人影,令她先前的那些算計無所遁形。岑雪蹲下來,抱膝看着躺在地鋪上的人,認真道:“懷風哥哥,我先前并非有意騙你,請你別生我的氣。”
岑雪大概不知道,危懷風最招架不住的便是她這樣專注又溫軟的語氣,他立刻閉了眼睛,擡手搭在眉骨上,擋住岑雪清亮的目光,佯裝出一副疲倦散漫的樣子。
“這是在哄我?”
“嗯。”
“我有那麽好哄嗎?”
“小時候很好哄,不知道現在是怎樣。”岑雪靜了靜,道,“但我會哄的。”
“嘁。”
危懷風笑了,因為鼻梁、眉骨都被擋着,那上挑的唇角便更惹眼,岑雪發現,他笑起來時,唇角有一個淺淺的窩。
“折騰一天,也不嫌困。”危懷風笑完,聲音低啞,“睡了。”
岑雪試探着道:“你不生氣了吧?”
危懷風道:“你再叨擾我,我就要生氣了。”
岑雪笑,起身要上床,危懷風提醒道:“熄燈。”
岑雪便又踅回來,吹滅鏡臺上燃着的一盞燭燈後,借着月色上床,放落床帳。
危懷風在月光裏拿開手,琥珀色的眼眸裏漾着一層波光,眼睑底下,燙燙的,想來細看的話,應能看出一片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