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正是下午放學時間,小學校門口人潮擁擠,攤販們争相吆喝,紮着紅領巾的小朋友叽叽喳喳。
羊角辮的小姑娘背着書包沖出校門,像一只小海鳥,一頭紮進她外婆的懷中。
老婦雖然衣着樸素拮據,卻仍然将白發染得烏黑,然後嚴謹地将長發盤起來,梳成一個精致的髻,整個人看上去端莊美麗。
歲月和生活在她風華絕代的容顏裏刻上痕跡,縱使辛勞困苦,也不吝啬對孫女的寵愛,掏出身上僅有的幾毛錢,給孫女買一兩張貼畫。
小姑娘開心得圍着外婆轉圈,水靈靈的眼睛彎成小月牙。
人群的角落,一輛黑色轎車停泊了很久。
一個西裝得體的蒼老男人站在門外,遙遙地望着這一老一小。
雖然年近七十,卻看上去依舊精神抖擻,儒雅挺拔。
等婆孫走遠,卻見他忽然佝偻下背脊,握着拐棍的手抓緊,整個人微微顫抖。
司機開門欲查看狀況,車後座的小少爺這個時候開口了。
“讓爺爺自己待會。”
司機點頭。
容貌混血的英俊少年望向窗外,深棕色的眸子裏沉下一些思索。
爺爺梁京潤後來便經常帶着梁簡世來探望這位故人。
每看一次,就要紅一次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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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無論何時都偉岸從容的爺爺,在此情此景面前,竟老淚縱橫,神色凄然。
梁簡世終于有一天忍不住問了,“爺爺為什麽不去跟她講話?”
梁京潤帶着他行走在梧桐葉灑滿的街道上,講起他從前的往事,以及這位他不敢打擾的故人。
他們相遇在兒時,一個動蕩、封建、落後年代的末尾。
李秀染的家族本也風光一時,可惜後來落魄了。
梁家是富甲一方的商賈,曾經也蒙受過李家恩情,李秀染來到梁家也未受過什麽苛待,與梁家的孩子們同吃同住,讀書寫字,青梅竹馬,感情深厚。
可惜後來梁家出國避難,在國外已經給梁京潤尋了一門親事,李秀染縱使落魄了,但官宦小姐骨子裏的尊嚴,不允許她因為一時被愛情沖昏頭腦,在梁京潤身邊不清不楚,沒名沒分。
至此梁京潤出國,李秀染留在國內。
一個另娶,一個他嫁。
可梁京潤的心裏卻從來沒有忘記過這位兒時的初戀,現任妻子聲色犬馬,貪圖享樂,情人衆多,夫妻不像夫妻,更像是知己好友,她甚至鼓勵過梁京潤多次,回國彌補遺憾。
梁京潤心中愧疚難安,曾經是自己始亂終棄,怎敢去打擾李秀染。
直到五十餘年後,梁京潤才終于邁出了這一步。
但他屢屢只是遠遠看着,從不上前與她說一句話。
“她是個十分獨立的女性,飽讀詩書,思想進步,縱使我有與她再續前緣的心,卻也不願辱沒她的尊嚴。如今我能活多久,就默默守護多久,有生之年還能找到她,我已經很滿足了。”
梁簡世從前不覺得自己的家庭奇怪,後來讀了不少書,發現自己家其實有些異類。
爺爺與奶奶的結合是一場生意。
爺爺心中有愛的人,奶奶更有許多許多愛的人,他們互不打擾,甚至是很好的朋友,他曾問過奶奶,是否愛着爺爺,奶奶說她愛爺爺,但也不止愛爺爺一個,但爺爺只拿奶奶當好友,對此奶奶并不介意。
這個觀念影響到了他父母,父母也是這樣的模式。
梁簡世始終不贊同,他覺得一個人心中不應該住下很多人,可混亂的關系整日包圍着他,荒唐的觀念以談笑風生的方式想要滲透他。
長輩日日貪圖享樂,家中派對一個接着一個,徹夜不眠不休,他透不過氣,感到窒息,慢慢開始讨厭這個家。
這份厭惡在爺爺生病去世後徹底爆發了出來。
梁簡世八歲那年,買了機票離家出走。
不知不覺,梁簡世來到了沂城,這個爺爺在生命末尾常常帶他來的地方。
梁簡世好奇國內的小學是什麽樣子,便繞着建築外牆看。
正值盛夏,樹影斑駁,在頭頂懶懶地晃着。
忽然一束刺眼陽光,随着小姑娘向他俯沖而來。
“啊啊啊啊——!”
眼看齊瀾就要砸到梁簡世,幸虧梁簡世靈活一閃,齊瀾吧唧一下砸在了柔軟的草叢裏。
她哼哼唧唧地吃痛,灰頭土臉地從草地擡起頭。
“你沒事吧?”
聽見聲音,她回頭一瞧,是那個她剛剛差點砸到的小哥哥。
“沒事沒事,我沒傷到你吧?”
齊瀾笑嘻嘻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梁簡世還沒來得及說話,後面響起一陣刺耳的口哨聲,是教導處抓人來了。
齊瀾吓得拉起梁簡世的手狂奔起來。
“快跑——!”
他們穿過奔流不息的馬路,人潮湧動的集市,煙霧缭繞的小吃街……最後跑到了一片森林高地。
睡在草坪斜坡上,恰能望到群山環抱間的沂城。
望着藍天白雲,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我讨厭我的家人,我想離開他們。”
大概已經見過齊瀾多次,雖沒說過話,在他這裏已然相識,于是梁簡世脫口而出了憋在心裏很久的煩惱。
齊瀾望着身邊的小哥哥,他中文聽起來似乎很不流利。
“我也很郁悶,我讨厭去學校。”
因為她穿得不好,家裏窮買不起資料,交不起午餐費,在老師同學心目中像一個老賴,什麽事都要挖苦她一句,嘲諷她一句。
齊瀾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最後賠禮道歉的是辛苦操勞的外婆。
“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梁簡世問着齊瀾,想要從她這裏借鑒一些想法。
齊瀾便掏出小本子,“我早就想好了,我沒錢買房子,但這個森林經常沒人來,我悄悄在這裏建一個木屋,以後就住在這裏,吃森林裏的蘑菇和野菜,過自己的日子,不去上學了。”
梁簡世荒唐地接過齊瀾的本子,裏面歪歪扭扭像蚯蚓一樣的文字,記錄着她的荒野求生心得體會。
梁簡世那時覺得齊瀾的想法很獨到,“你真是個天才。真的,我很少贊賞別人。”他認真地說。
齊瀾開心地望着梁簡世,“你要加入嗎?”
梁簡世點頭,“我想要和你一起在這裏生活,以後就再也不回去了。”
後來回想起來,那時候真是天真得沒邊呀,做出這個決定以後,他們竟然真的在設想以後在林子裏當野人的美好生活。
“我們可以訓練幾個猴子當護衛隊,抓幾只下蛋的母雞,把城市裏所有的流浪貓救回來,開墾土地栽種蔬菜水果,甚至以後可以騎着龍打獵。”
梁簡世蹙眉:“哪裏有龍?”
齊瀾高深莫測地說:“在森林裏的最深處,有很多小小的龍蛋,我們找到了以後就可以孵化出來,有了龍以後,我們就能打開新世界,新世界裏有精靈,人魚,小矮人。”
梁簡世竟然沒有覺得離譜,“那龍蛋誰來孵?孵出來以後我們是不是就是它們的爸爸媽媽了?”
齊瀾:“對哈,那到時候我們怎麽奶寶寶呢?”
這要是放在從前,梁簡世或許不會相信,他曾經最是鄙夷那些神經兮兮,一口一個魔法的同學,但現在他不這麽覺得,畢竟書上說神秘的東方,什麽都有。
實在是比較雙标。
他們當真在林子裏住了三天。
這三天是梁簡世人生中最快樂的三天。
他們在樹洞裏搭建屋子,用泥巴和樹藤,編制雨棚,堆砌小門,在外面建造小火爐,找到了吃食就放在上面烤,大多時候吃的都是土豆和紅薯還有面包。
沒帶鏡子,他們就互相幫對方擦臉,擦着擦着總是情不自禁地笑,漸漸從害羞到習慣。
有次一起爬樹掏鳥蛋,梁簡世不得要領下不來了,齊瀾本想救他,結果兩人一起掉了下去,在野花叢中滾了又滾,停在一個大石頭下,蝴蝶紛飛。
齊瀾擔心地捧着梁簡世的臉晃。
梁簡世被晃暈了頭,才終于不裝了,睜開眼睛笑起來。
齊瀾跟着破涕而笑,但還是懲罰性地使勁捏他的臉。
“你以後不要吓我了!”
“好。”
日子雖短暫,但過得很充實,按照齊瀾本本裏的233件小事,他們總過做了30件。
一起去森林裏找畫冊上的小鳥,一起識別不同味道的漿果,收集五種小蘑菇曬成幹兒,找到蝴蝶的墳墓,跟着藏寶圖找賣場的寶貝……
以及看日出和日落。
為了完成這個任務,梁簡世每一天都很早起床,然後使勁地搖齊瀾,齊瀾每次都氣得沖他臉上胡亂地打,但最後還是醒過來了。
齊瀾不明白為什麽梁簡世比她還積極,也不明白為什麽梁簡世要看這麽多次日出日落。
最後一次看日落的時候,齊瀾認真地看着梁簡世說,“你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男孩子了,你是怎麽長得這麽好看的?你是天使麽?”
她好奇地湊近他,凝望梁簡世的眼睛。
梁簡世有些惶然,睜圓的眼睛不停眨動,心髒猛烈撞着胸膛,他聽見自己慢吞吞地聲音,“你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
這天晚上,梁簡世忽然肚子劇痛。
齊瀾沒有辦法,只好把他送到了山下的醫院。
忙活半天,回到病房裏的時候,梁簡世已經不見了。
果然是天使麽,是特地從天上下來,讓她再次開心起來的吧。
梁簡世是家人從醫院帶走的,那時候他還在熟睡中,醒來已經在飛機上了,從此家裏人就限制了他的行動。
後來家裏來了一個小女孩,是臨家的孩子,名叫臨安菀。
跟以往圍繞着梁簡世的孩子們一樣,都是奶奶後宮的後代們。
梁簡世當然對臨安菀沒什麽好感,但看着同樣有着東方相貌的臨安菀,梁簡世就會想起在中國只有三日友誼的女孩,他每每都會被一種歸心似箭的心情煎熬。
過了很多年,梁簡世的父母放下心,他終于又可以悄悄回到中國。
爺爺臨終的時候,什麽也沒交代過梁簡世。
梁簡世知道爺爺有一支鋼筆,李秀染那裏也有一支,這是他們的定情信物,每一次爺爺去看完李秀染,手中都會握着它。
梁簡世這次回國,也将鋼筆帶在了身上。
在确定了要幫爺爺繼續守護齊瀾和李秀染後,他開始變得和爺爺一樣猶豫。
他該要以何種身份出現在她的面前?
爺爺的話始終回蕩在耳畔,“阿世,千萬不要去打擾她們平靜的生活。”
梁簡世會前往齊瀾初中,在圍牆外,看她在運動會上奔跑的樣子,在她心情低落的時候,讓店員以奶茶店活動抽獎為由,給她送上一杯熱騰騰的芋泥波波。
齊瀾受考差了,躲在公園裏哭的時候,旁邊的小廣播裏會為她播放舒心的音樂,或是相聲和笑話,路過的小朋友會為她送上一朵向日葵,上面貼一張便簽,寫一條心靈雞湯。
偶然間,齊瀾和朋友經過街角,她興致勃勃地炫耀自己的經歷:“我感覺我最近運氣超級好,開心死了。世上還是好人多呀。”
等她過了馬路,站在花店前的梁簡世才轉過了身去。
當年虎頭虎腦的小女生,如今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也長高了,聲音也變了,也在努力練習中文,現在可以說得十分流利了。
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他。
高二下學期的某日,齊瀾上學快遲到了,沖刺到校門口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磨破了膝蓋。
那時梁簡世第一次毫不猶豫地要走向她。
可惜有男生先他一步,是齊瀾認識的同學,他們一起去了學校醫務室。
梁簡世心裏不甘。
沂城下了一場大雨,齊瀾在草叢中發現了一只不足月的小貓咪,她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梁簡世撐着傘來到她的身邊,“趕緊帶去醫院,不然它會冷死的。”
齊瀾回頭看向雨幕中的少年,她透過花掉的眼鏡片,隐約看到他混血的模樣,漂亮得令人恍惚。
她失神地點頭,“哦、好的。”
齊瀾原本想要踏進草叢,不想那少年将雨傘塞到了齊瀾的手中,自己則只身前去,不過多時就将小貓抱了出來,放在了自己毛茸茸的圍巾裏。
“要跟我去醫院嗎?”
齊瀾看了看時間,“一模考試……”但目光始終不舍地看着小貓。
梁簡世:“明天我在這裏等你。”
齊瀾連忙點頭,“好的,下午不見不散。”
她說着轉身,梁簡世在背後叫住她。
齊瀾茫然地等着梁簡世的回答。
梁簡世過了一會,輕輕微笑,“好好考。”
齊瀾綻放出明媚的笑容,“嗯!”
少女元氣滿滿地跑起來,雨水在她腳邊跳舞,高高的馬尾俏皮晃動。
可是第二天下午,齊瀾沒有見到梁簡世,也沒有見到那只小貓。
梁簡世家中出了事。
沒了爺爺的公司,在無能的父親手中很快就陷入了危機,梁簡世開啓了漫長的搏殺歲月。
他日夜與虎狼周旋,再也沒有力氣去見齊瀾。
齊瀾的存在,是梁簡世心中一個重要的秘密,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
因為年輕氣盛,行事不講規矩,只求立竿見影的結果,得罪了很多同行,招來許多憎惡。
那時他聲名狼藉,怎麽傳他的都有,毫無下限。
在梁簡世身上仍然還挂着“暴君”、“變态”、“魔鬼”等等可怕标簽的時候,時隔三年,他迫不及待地回到沂城找她了。
這一次,命運讓他們有了羁絆。
齊瀾顯然不知道那支鋼筆的意義,她拿來随意塗寫,終于有一天,這支鋼筆不小心掉了。
梁簡世原本可以當時就叫住她,可他沒有。
他撿起她的鋼筆,久久地站在原地。
原本後來他也可以當面還給她,可是他又貪心地後退了一步,至此他們有了互通書信的兩年。
他無時無刻不在期待着從海外寄來的書信。
齊瀾不知何時,成了梁簡世一輪故鄉的月亮。
每次他感到疲憊的時候,就會想起她,幻想着重新見到她時的場面、他們的對話的各種情形、她的一颦一笑……
千瘡百孔的心靈便在此刻慢慢得到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