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齊瀾做了十分漫長的一個夢。
無數支離破碎的記憶,像拼圖般湊出一卷人生像帶。
然後齊瀾明确了三件事。
第一,她的的确确只是一只魂魄,真身正在沉睡當中。
第二,現在的她并不是22歲,自那以後已經過去八年,她三十歲了。
第三,梁簡世是她的丈夫。
齊瀾像個石頭坐在會客廳的凳子上,低着頭一動不動,不知這樣已經多久了。
她無數次地回想起那個畫面。
也是即将迎來新春的時節,萬物正在準備複蘇,而她的生命卻在凋謝。
豔陽之下,她坐在輪椅上,迎着面前直射的陽光,氣若游絲。
“阿世,我要走了,今後再也見不到了,你不要難過,快點忘了我。”
梁簡世在後面蹲下,輕輕地抱她,眷念地貼着她冰冷的臉頰,齊瀾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那時他痛苦地模樣,只聽他沙啞的耳語。
“不會的,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以後……我們還會再見。”他語氣溫柔堅定,強調了許多次,好像這樣一切就真的會實現,“一定會的,你要等我啊。”
齊瀾走到生命盡頭,心中一切都變得灰暗,她并不信他的話,但想讓他快點振作,“那你要好好活着呀,這樣我們以後才能相見不是嗎。”
她何嘗不想再與他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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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與她年少夫妻,不離不棄地走過了八年光陰,她自然難以割舍,為今之計只能是努力盡快投胎,望世上真的存在鬼神吧。
齊瀾有離開的心了,梁簡世卻偏執地要強留她在人間,大筆大筆地花錢修建實驗室,世界上最先進的設備,最高端的教授團隊,最前沿的研究項目,毫不猶豫地買過來,終于在極快的時間裏,萬無一失地将齊瀾冷凍。
她就像梁簡世謹慎保存的珍寶,毫發無損地躺在容器裏,安靜得就像睡着了一樣。
等待着日後技術成熟,出現一個能治好她的醫生,他們就能相見了。
冷凍完畢,從實驗室出來,梁簡世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進軍之前從未涉足過的生物醫療領域,以研制特效藥起步,高薪招兵買馬,大批量收購私立醫院,無底的資金進入臨床試驗。
他幾乎花了所有的力氣,賭上全部身家,攻克如今世界上痊愈希望最為渺茫的疾病。
小戲告訴齊瀾,這個能治療齊瀾的天才,梁簡世找到了。
這個人齊瀾也認識,正是那天酒店裏鬧事的男子,他雖然患有自閉症,但卻有着常人無法企及的天才頭腦。
原以為一切都将走向光明,然而……
齊瀾冷凍的第四年,實驗室突發意外,冷凍終止,她的病情以極快的速度惡化,再次冷凍已經來不及,即便馬上開始手術也根本賽不過死神的速度。
教授們統統搖頭,就連那位最傑出的醫生也逆轉不了悲劇。
痛苦不堪的梁簡世,抱着齊瀾枯萎的身體,脆弱得像個孩子。
在與她度過生命的最後一晚,他有了同去黃泉的念頭。
像是察覺到了什麽,身邊那只白貓大驚失色地阻止了他危險的想法。
“梁爸爸,或許……我有辦法可以幫到你們。”
那只白貓是梁簡世和齊瀾22歲結婚那年在街口收養的小流浪。
梁簡世懷疑自己眼花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貓變人的神秘現象。
白貓嘆息一聲,“來不及向你解釋一切了,想要救媽媽,就趕緊出發吧。”
就這樣,借着一件連接着他們羁絆最深之物,白貓帶着梁簡世的全部的記憶和齊瀾的靈魂來到了四年前。
此時正是齊瀾被冷凍完畢,差五個月滿一年。
齊瀾失憶的情況在預料之中。由于那場意外,齊瀾靈體受損,失去的正是她人生中最寶貴的記憶——與梁簡世的相知相識相愛。
一個世界不能存在相同的兩個靈魂,白貓帶來的靈魂雖然殘缺了記憶,但顯然更加強大,取代了這個時期冰凍着的齊瀾靈魂。
22歲以後的記憶,一片空白,所以齊瀾醒來的時候,便是從22歲剛入職場,正要與梁簡世命運相交的時候,開始重新往下進行,為了避免她因記憶混亂而受傷,酒店各處沒有一個地方顯示年限标記,就這樣,30齊瀾把自己當成22歲,每日忙碌,勤勤懇懇。
至于小戲,也就是那只其實真名叫空空的白貓,她帶着他們和那只鋼筆一起來到四年前,塵封了自己的靈魂,把齊瀾的靈魂放進了貓的軀殼。
空空告訴齊瀾,這一年的自己,是靈力最充沛的時候,足以讓齊瀾虛弱的靈體堅持到手術成功的那一天。
于是一切都有了答案。
白貓其實這一年已經不是小流浪了,只是突然有一天她發覺有東西在傷害她,她當然不會知道這是未來的自己在塵封靈魂。
空空害怕地跑了出去,但未來的空空還是得手了。
其實此刻的空空已經九歲了,為了鞏固身體的靈氣,她設法把貓的身體變小,所以齊瀾被裝進去的時候,貓看上去就只有三個月的樣子。
在22歲那年遇見空空的地方,梁簡世等到了齊瀾。
她髒兮兮地朝他撲過來,張牙舞爪地訛他當飯票,他已經聽不見周遭的風聲,感覺不到冷雨的刺骨,小貓蹑手蹑腳爬上他掌心的瞬間,梁簡世鼻間酸澀,一股熱流從眼角落下,悄無聲息,像一滴雨。
齊瀾被裹在柔軟的毛衣裏,不知他眼睛通紅,嘴唇顫抖。
小戲,不,現在可以說是空空,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已經不是少年模樣,而是擁有一頭白發和一雙湖藍色眼睛的美麗少女。
她在齊瀾身前蹲下,握住她的手,稱呼親昵,“媽媽,爸爸醒了。你要去看看他嗎?”
夜晚的月亮光芒皎潔,聖潔地親吻着這座沉浸在幸福的城市。
今夜是除夕。
萬家燈火,齊聚一堂。
全景玻璃房裏,劫後餘生的男人靠在沙發上,安靜地望着遠近閃爍的燈火。
齊瀾走過去,心中情緒幾經翻騰。
“感覺還好嗎?”
梁簡世臉上有着一片病态的紅,他望着齊瀾,縱使疲憊,仍舊如往昔那樣溫柔地對着她笑,“還不錯。”
齊瀾抿了抿嘴,“為什麽要做這麽危險的事情?”
梁簡世握起她的手,将她朝自己拉近。
體內殘留的毒素讓他現在尚且還能看見齊瀾,面前人從未有過的清晰,這讓梁簡世感到很幸福,他往上望着齊瀾,仔細描繪她的眉眼,如何也看不夠。
就這樣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地說,“害怕什麽?我說過,我是個貪得無厭的人,怎麽可能就只甘願看你一眼?”他語重心長,“我想要的是和你的永遠。“
齊瀾靠近一步,覆上他的手背,“摩古薩這種陰邪的東西,你怎麽能吃得下去。像以前那樣不可以嗎,你不是同樣做得滴水不漏。”
梁簡世搖頭,“不,你不了解。我從未真正見到過你。”
他再也佯裝不了沉着,仰着頭看向她,心如刀割,眸子裏藏不住地泛起水光,嗓音啞得幾乎要聽不清。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瀾瀾。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找你來往的痕跡。”他展現着齊瀾從未見過的脆弱,仿佛卑微地向她索求着什麽,“樹葉的浮動,風的吹過,紙頁的掉落……我都有好好地注意,可是你真的很少來,真的很少很少來見我。”
鋼琴翻開,他以為她來了,激動至極,傻傻地把門關上,一廂情願地不肯讓她走。
想和她說話,把墓土下的植物融成漿液,制作成紙張,終于看到了她的筆跡。
想要觸碰,提出奇怪的要求讓她半夜來挂窗簾,遠遠地看着那環扣挪動,他勾勒着她忙碌的輪廓,那梯子倒了,一片冰涼按在了他的肩頭,想要擁住她的手指僵硬。
琴鍵撥動,他知道她就坐在身邊,一曲接着一曲地彈奏,想多留她一刻,如果她想要辭別,就假裝聽不見,心裏計劃好了耍賴。
最起初梁簡世以為有了摩古薩就能見到齊瀾,但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樣簡單,摩古薩的種子帶回來卻如何也不肯生長,他像個奇怪的人,總是請她幫忙,然後借着這樣的方式,看着物體移動來确認她的位置。
這并非常久之計,好在他用盡了辦法,摩古薩終于長出一截小芽。
那時,他才第一次聽到了她的聲音。
——“梁先生是不是該塗藥了?”
梁簡世猶記得當時他激動得呼吸艱難,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模糊了起來。
就這一聲,梁簡世差一點就在齊瀾面前露餡。
“四年後的那次意外,始終是我的心病,元旦前夕,實驗室出了差錯,不是什麽大問題,但仍讓我久久無法平靜。”像在敬慕着信仰,仰頭看她的模樣深情又虔誠,“所以我等不及,即便是以這樣的方式,我也不想再和你假裝陌生。”
就像望着窗環的滑動,聽着琴鍵的輕響,等紗簾的飄舞和那燭影搖曳……梁簡世順着被單翻卷的方向,握住齊瀾冰涼的手。
縱使見不到,但全世界只有他能觸碰到。
他心間因為痛苦而麻木,卻又因她還在身邊而慶幸,所以他突然表白,不惜步步緊逼。
——我想和你做戀人。
因為他怕他們時間不長了。
“那段時間我很難受,瀾瀾,你知道的,我們明明連戀人也不是,是夫妻啊。”
是夫妻,卻要從陌生人做起。
齊瀾淚水也跟着止不住地流,彎下腰去,心疼地抱住他的脖子,“我們原本是最愛彼此的人,而我卻忘得一幹二淨。”以前她不知道,但現在回想起來,那聲聲禮貌疏遠的“梁先生”,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把把刀子。
梁簡世埋進她的發間,“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所以才會忘了我。”
空空說,當時意外發生的時候,大概是出于本能的反應,她的記憶碎片附在的那只鋼筆上。
而梁簡世選擇的羁絆之物,也是那只鋼筆。
所以空空帶着鋼筆而來的同時,齊瀾記憶的碎片也跟着過來,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忘了也無所謂嗎?”
“嗯,我們還有未來,從戀愛到結婚,我帶你重新走一遍。”
齊瀾抑制不住心中的感動,在他懷裏重重地點頭,聲音哽咽,“好,以後我一定不會再讓你這樣辛苦。”
記憶的回歸讓她知道了兩個秘密。
第一,她以為自己終究是個灰姑娘,但自小時候起,也有個默默守護着她的騎士。
第二,梁簡世就是那個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