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淩晨四點。
春笙從一個破舊的畫室裏走了出來。
外面正飄着米粒大小的雪花,冷風刺骨,凍的人臉頰發燙。
她拎着一個塑料袋,瑟縮着身體坐在了路邊最高的那個石階上,眼前是一片遼闊的大海,借着昏暗的路燈,可以看見細小的雪花顆粒落在海面上,與之融為一體。
桃雨市的冬天陰冷的厲害,可是卻很少下雪,她過去這十七年都沒見過幾次,這輩子到這兒,怕是也沒什麽機會了。
春笙長長地嘆了口氣,手邊的袋子裏是她偷偷摸摸攢了好長時間,才從爺爺那裏攢出來的十幾粒安眠藥,還有一罐啤酒,一包煙。
她以前過得太憋屈,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情,可這馬上都要死了,總想着什麽都嘗試一下。
纖細的手指扣上啤酒拉環,稍稍用力,綿密的泡沫就溢了出來,春笙下意識的用嘴接了上去,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在口腔裏散開,又苦又澀,沒有想象中的好喝。
“這什麽怪味。”她皺着眉往外吐了下舌頭,哈氣也跟着冒了出來。
這時候,一個很淺的笑聲在身邊響起,像是料峭寒冬裏的一抹春意。
春笙吓了一跳,轉過頭,這才看見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的斜後方站了一個男人。
男人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戴着紅色的圍巾,穿着厚風衣,眉眼幹淨又澄澈。只是他的臉色不太好,嘴唇發白,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大冷天給凍的。
這是春笙第一次見夏遲,沒出息的恍了下神:“你笑什麽?”
“不好意思。”夏遲為自己的失禮而道歉,“我就是看你一個小姑娘膽子真大,大晚上的自己在這裏喝酒,也不怕遇見壞人?”
“等一會兒就死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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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笙垂了眼眸,她抽出了一支煙,這才發覺自己沒有買可以打火的東西,猶豫着看向了旁邊的人:“借個火。”
夏遲怔愣,從口袋裏真的摸出了一個打火機:“會抽煙?”
“不會。”春笙接過,不熟練的試了試:“但是可以嘗試。”
夏遲看着她生疏的動作,擡腿跨上了高臺,坐在了她的身邊:“活着不好嗎?”
他的語氣很平淡,春笙本以為他會來勸解自己,再不濟,也會被自己說要死的話給吓一跳,可是他卻冷靜的有些出人意料。
“嗯,活夠了。”
“為什麽啊?”
春笙擡手聚攏着微弱的火苗,點燃了煙卷,刺鼻的味道蔓延,她皺了皺眉,吸了一口,嗆入了喉管。
短暫的一陣沉默。
“沒那麽多為什麽,人總歸要死的,早死不過也就是少受幾年苦而已。”
春笙情緒沒有絲毫的起伏,張口說着和她這個年紀并不相符的話。
“也是,總歸要死的……”夏遲垂眸,隐藏在話語裏的悲傷露出了破綻,他看向了春笙手邊塑料袋裏的藥片,想了想說道:“要不,等一等,撐過明天,怎麽樣?”
春笙又試着吸了一口煙,依舊被嗆的直咳嗽,偏過了頭:“明天?為什麽?”
“因為天氣預報明天桃雨市還會有雪,五點五十分的日落會很好看。”
-
大概是因為難得一見的大雪,也可能是對再也見不到的日落的向往,最後關頭,春笙真的對自己心軟了一次。
早一天晚一天,好像也沒什麽差別。
第二天的雪停了半晌,到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才又續上的。
春笙逃了課,坐着沿海的十七路公交車去了昨晚相同的地方,沙灘上沒有積雪,松軟的沙子踩在腳下,腳印深深淺淺。
氣溫不高,連帶着海邊的人也寥寥無幾,多了絲說不出的傷感和落寞。
距離昨晚那個人所說的日落的時間還剩下不到二十分鐘,天邊的光暈已經開始消散。
春笙裹緊了夾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遠遠地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紅色的圍巾,在一片洶湧蔚藍中顯得格外鮮豔。
是他吧,應該沒有認錯。
夏遲的面前擺着一個一人高的畫板,他手中的畫筆沾滿顏料,畫的認真又專注。春笙走近,不自覺地盯着看了好一會兒。
白紙上畫的是日落,橙紅色的太陽和水天相接的大海,随着他修長手指的移動,紙上下起了雪,雪花片片掉落,沉入了深海。
水彩顏色的把握十分的精準,一整幅畫的氛圍感都恰到好處。
右下角的落款:夏遲。
夏遲,是他的名字,還挺好聽的。
“怎麽樣,喜歡嗎?”夏遲似乎早就知道了她站在自己的身後,偏過頭,輕輕一笑。
春笙抿唇:“你還會畫畫?”
“略懂一點,不然怎麽教學生?”
他是個美術老師,倒是在春笙的意料之外。
夏遲看着遠處,眸光逐漸的深沉甚至一閃而過了遺憾和惋惜:“你看,這日落多美,如果死了,就再也看不見了。”
春笙的眉尖蹙起:“這世界上,不是只有落日。”
還有更多的,讓她承受不住的東西。
“一場落日不足為道,但可貴的是,因為它你又在人間這一站牌多停留了一天,不是嗎?”
片刻後,一支畫筆被塞到了春笙的手中,春笙擡頭發愣。
夏遲淺笑:“只要有一點點喜歡的東西,就值得你留下來。如果喜歡畫畫,我可以教你。”
春笙詫異:“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畫畫?”
“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天邊的落日像是被攪散的黃色顏料盤一樣慢慢的垂了下去,連帶着游絲般的雲朵,也都跟着沉溺。
雪粒停在了夏遲的頭發上,沒一會兒就化了,映着他的眉眼尤為的幹淨。
他的聲音溫柔,将那幅畫取下來送到了春笙的手上:“總要找個理由活下去,就算是為了明天的太陽。”
春笙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心好像忽然被什麽東西抓住了,只能慌張地別開眼神。
-
那天過後,桃雨市就沒再下過雪。
夏遲說每周四晚上的時候會在海邊的那間舊畫室裏等她。
春笙的生活,頭一次有了期待,也許是因為終于能名正言順地摸到畫筆,也許是因為總能見到溫柔的對着她笑的夏遲。
她這輩子都沒這麽的滿足過。
小時候算命的說過春笙的命不好,可是卻沒說過會這樣的苦。
她八歲那年,父親因為強/奸罪被判了二十五年的刑。那時候年紀小,男人的模樣随着年齡的增長而在她的腦海中淡去。日子過的清貧的厲害,直到母親也遭不住了,只能撇下她找了個普通人家改嫁去了外地,跟人間蒸發了沒什麽兩樣。
到最後,整個家裏就只剩下了她和爺爺兩個人,守着冰冷如地窖的房子,日複一日。
野孩子這三個字,春笙被人從小學罵到了初中,又從初中罵到了高中。
有時候甚至來連她都忘了,原來自己有名字,叫春笙——是充滿生機的春天。
她的童年沒什麽很深的記憶點,除了沒日沒夜地跟着爺爺種地賣菜以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抱着一盒顏色不全的水彩筆蹲在家門美術班外偷聽偷看。
什麽素描水彩的專業話她都聽不懂,只是覺得那紙上的畫和顏色都很漂亮,和她都是灰色陰霾的生活不同,如果可以,她也想把美好的事物都留下來。
只可惜她連彩虹的顏色都湊不齊全。
後來上了高中之後,家裏的生活就更加的困難,爺爺也因為年紀大而生了病,唯一的頂梁柱塌了,春笙只能一邊打零工維持家用,一邊上學。
可她賺的那點錢根本什麽都不夠,學費不夠,吃穿不夠,看病更不夠。
小小年紀的她竟然也冒出了兩根白頭發,讓人沒來由的惱火。
生活和學業的壓力讓春笙一點點變得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她不止一次感到自己也許從生下來就是錯誤的,所有人都在用盡全力把她往懸崖邊上推,她掙紮,可怎麽也反抗不了命運的安排。
于是她開始偷偷的攢下給爺爺的安定藥,攢了快一個多月,才終于覺得差不多足夠了。
就在她下定決心擺脫這苦惱的那天,夏遲出現了,一場日落就輕易的打亂了她籌謀已久的計劃。
他可能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春笙心裏曾一直這麽認為。
在畫室裏,夏遲給她講構圖,講顏色,講明暗關系,講一些她小時候經常聽到,卻從來都不理解的詞彙。
他的聲音總是很溫柔,和他的人一樣,好像他講的不是畫畫,而是讓人神往,救人于深淵的聖經。
夏遲幫她改畫的時候,春笙喜歡盯着他的側臉看。
就像是一張精心修改過的線稿,流暢的沒有任何多餘的線條,他認真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就是太瘦了,骨架明顯。
“你看這個地方,什麽顏色好看?”
春笙看得入神,意識到夏遲在和她講話,才磕磕巴巴開口:“綠,綠色。”
夏遲側過臉,擡手用畫筆的末端敲在了春笙的腦袋上,無奈的笑:“又走神,等你什麽時候見到綠色的太陽了,記得給我畫下來看看。”
他在畫風景圖,她忘了。
春笙不好意思的抿唇,臉上染了一層紅暈:“夏遲,你,為什麽要教我畫畫?”
這個問題她想了好久,可還是想不通,自己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而已,單純的為了救自己的命嗎?
夏遲想了想,開口道:“春笙,你知道什麽是失活現象嗎?”
“失活?”
“大概就是說一些具有生物學活性的物質受到外界的影響,導致其生物活性喪失。”
夏遲把畫筆放在了一邊,輕輕吹了吹紙張,眼眸黯淡:“人只要活着,就得有熱愛,有了盼頭,才能接着活下去。”
春笙微怔,剎那的功夫她好像出現了錯覺。
她在夏遲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種悲傷,似乎在飽受着莫大的煎熬。
她不清楚那是什麽,只是覺得面前的人藏着些東西,那東西正字一點點的啃噬着他的骨血,會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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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遲,下周四的時候,你帶我去外面畫畫吧。”
“去城郊的公園吧,聽說那裏的風景很好。”
在畫室裏學了快一個月,夏遲終于答應帶她去外面看看。
春笙期待了好久,那天的她背着畫板等在海岸的公交車站,第一次穿了顏色鮮亮的外套,第一次把頭發紮成了一個小丸子,因為夏遲說這樣看起來會精神很多。
頂着寒風,春笙激動又興奮地搓了搓手掌心。她已經想好了,她要畫公園的梅花,畫溪邊的石雕,畫春芽未冒的枯枝。
對,她還要再畫畫夏遲,把他笑時的梨渦永遠的保存下來。
春笙等了很久。
從日出等到了日落,海水漲潮了兩次,17路公交車跑了整整20個來回。
春笙還是沒能等到夏遲。
她給夏遲打了電話,沒人接,又去了畫室,裏面空無一人。
活生生的人,就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恐懼感慢慢的發酵,最終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自卑,抹殺着她好不容易才撿起來的自尊心。
她是不是,又被人抛棄了。
脆弱,多疑,卑微地恨不能鑽進土裏把自己埋進去。
她從未提起過,可抑郁症這三個字,像是插在她心口最致命的一把刀,稍稍抽動,鮮血淋漓。
沒錯,她生來就是不配被愛的。
晚上的海風很冷,春笙再一次坐在了當初的那個高石階上。
她晃了晃手中已經空了的啤酒罐子,朝着不遠處的垃圾桶丢了過去,只是沒扔準,掉落在了地上。
春笙的眼圈泛紅,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變得敏感成了這個樣子。
表面裝作無所謂,可是內心薄的像紙一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越是克制,就越是壓抑,就是個廢物。
不過很是神奇,這次的酒好像沒有上次那麽難喝了。
春笙自言自語着,又打開了一罐。
冷風順着領子往身體裏鑽,她仰頭灌酒,腦海中回想起夏遲對自己笑的樣子,想起他說過的話。
人總要找個理由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