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母親
母親
菲利普斯父子始終都不肯答應幫助屋大維争奪凱撒的遺産,想讓他放棄繼承權,在家族的庇護下逃往小亞細亞。他們都覺得,屋大維留在意大利太危險了。屋大維的路,并不好走。
但飯還是要好好吃的。
晚上,別墅裏舉行了小型的家宴,為久未回家的屋大維接風,屋大維的母親給弄了一場盛宴,将好吃好喝的全給兒子堆了上來。
少有接觸羅馬宴會的阿爾,瞧得新奇。埃及沒有留學的傳統,阿爾是在埃及長大的;被獻俘意大利的路上,也無心玩樂;後來,到了小亞細亞,卻是走的希臘風格。阿爾留心學習羅馬的事物,但從未真正在羅馬生活過。
“你試試這個?”屋大維在阿爾的躺椅上坐下,向她遞去盤子,“羅馬的魚相對埃及的口味來說會偏重,你可能用不慣。牛肉應該沒問題。”
阿爾依言拿起一塊,嘗了嘗。偏頭。還真挺不錯。
屋大維望着公主,眨了一下眼睛,揚起了笑容。
坐在主人位上的菲利普斯夫婦:“……”活得久了,甚麽都能見到了。
瞧那溫和腼腆的笑容,養了十八年的兒子恍惚是個假的。
菲利普斯捂住額頭,向妻子龇了一下牙,“你也不勸勸他!”連埃及公主都弄回來,屋大維這臭小子擺足了一副凱撒的派頭,直把他瞧得牙痛。
屋大維的母親,艾缇雅,打量着埃及公主,一邊回應丈夫:“我願意傾盡我的所有換這臭小子一生平安。”
“那你還甚麽都不勸!”
“因為我也沒辦法叫我的兒子當一個縮頭烏龜。”
因為恐懼而放棄繼承偉大的凱撒,屋大維将一輩子都擡不起頭。
“……親愛的,”菲利普斯側目,“屋大維果然是你親生的。”這膽子,大得吓死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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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缇雅微微一笑,“嗯,我都知道他不是你親生的。”保守的菲利普斯家族,跟勇往直前的凱撒家族,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可我娶了你啊。”但他還能眼白白地看着繼子去死不成?
“謝謝你,老公。”
另一邊的屋大維,很快就發現阿爾也總是在打量他的家人。
“你不用擔心,”屋大維安慰道,“他們只是對你好奇,”他沒帶過女人回家嘛,“不是對你有惡意……或者因為女王的原因,會不喜埃及,但羅馬人普遍都對你沒惡感。”戰事上的成就始終是公主阿爾的底氣。
阿爾卻搖搖頭。她指向滿桌子的珍馐。這桌上,就沒一樣是屋大維不愛吃的。
——屋大維有很好的家人。
她的表情始終有點淡、有點冷,不過也不是嘲諷屋大維甚麽,阿爾本來就是不笑的,她只是單純地感嘆。好像、好像也有人為她如此打點過衣食住行?不……她記不起,自己是不是亦有過這樣被人放在心上的時候。
屋大維一頓。一個眨眼的功夫,他便選擇性地忘了他答應過顧問友人甚麽,不避嫌地握起了公主的手,說:“羅馬的美食不比埃及遜色,你應該都嘗嘗。”以後,由他帶她去嘗。
阿爾又偏了一下頭,望着這個最近真的很不避嫌的青年。沒表示甚麽,她只就着屋大維的手,又嘗了一下羅馬的美食。
“這是烤睡鼠。”屋大維介紹道。
“……”阿爾決定還是不嘗了。吐。
宴後,仍然是連日不斷的談判。這天,男人們又去了書房,阿爾則留在了別墅的庭園中,坐在石椅上織草鞋。
埃及不禁王室女性參政,但阿爾知道這不符合羅馬的習俗,她的異國身份也是障礙,所以在她能提供進一步的貢獻以換取地位前,阿爾主動将自己排除出屋大維家族的政治圈子。
也沒有上趕着的必要。
阿爾手下靈巧地打了個結,一雙精美結實的埃及草鞋便編好。
她不急。
阿爾手上的資源,集中在地中海東部。凱撒沒讓她參與羅馬事務,而阿爾作為埃及公主時的海外領地,也是在小亞細亞,所以阿爾的力量有很大的地區限制。
到達意大利後,阿爾借着屋大維的關系網,終于了解到羅馬眼下的政局。
反對派多由舊貴族組成,致命點是沒有數得上的将領,偏又被驅逐出能發揮家族名望的羅馬城;凱撒派的主事者安東尼,有軍事力量,卻是個流氓,誠信破産,不是能主政的料,倒是成為羅馬城現在的管理者。
這樣的錯位,會是屋大維最好的切入點。
盡管是因為屋大維的兵臨城下,才被迫着立下盟約,但阿爾并不後悔選擇他。只是,現在的焦點是如何解開羅馬城裏的政局亂麻,暫不是阿爾的力量發揮之時,她沒必要急着插手,也急不來。待到動兵,自然有屋大維求她的時候。
正好,溷亂的羅馬、觀望的中東各國,沒人閑到去動她在東部的追随者了呢。
而埃及……阿爾的手停下,垂下眼簾,沒讓人看見她的眼神。埃及有女王克麗主政,是起不了亂子的。
所以,她急甚麽?
又不急着去死。阿爾放下完美到了極點的精美草鞋,轉頭吃了一口羅馬的蘋果沙拉,心裏打算着下回可以試編有圖案的草鞋。
“殿下。”女仆從小道走進這庭園一角,向她低頭行禮。
身後,跟來了一位羅馬的貴婦人。
阿爾放下匙子,直起身端坐,卻沒要起身迎接的意思。冷淡的黑色眼睛轉向來人。
貴婦人,屋大維的母親艾缇雅,微微一笑,“公主殿下,或者我們能談一談?”
阿爾望了侍女一眼,侍女會意退下。阿爾沒望艾缇雅,而是将目光轉向她對面空着的石椅。
艾缇雅向那張石椅走去,坐下。面上的微笑不變,心下卻想,她真不明白為什麽男人們都說公主和女王有多不同。艾缇雅見過來羅馬找凱撒的埃及女王,那出行時奢華的排場,舉世皆驚;公主阿爾自律樸素,但這目中無人的派頭,實際上更勝女王一籌。
因為在意他人的目光,女王才會極盡排場;因為只在意自己的看法,公主才會自持到旁人不能理解的地步。
姊妹倆是如出一轍的傲慢。
阿爾偏了一下頭--怎麽?不說話嗎?
艾缇雅不敢再多打量,免得激怒公主。她指向石桌上的草鞋,笑說:“殿下雅興正濃?”
阿爾一動不動,冷淡地望着艾缇雅。
--有事說事。
“我想知道,”艾缇雅看出公主毫不掩飾的不耐煩,決定順着她直接道出來意,“我的兒子在接到凱撒身亡的消息後,為什麽不是先回來,而是去找公主殿下。”找女人也不該是這個時候去找,艾缇雅想知道兒子的真正打算。
談判中先出言的,總會落下風,但阿爾并非想借此壓艾缇雅一頭,她單純是不耐而已,所以出乎艾缇雅的意料,她爽快地給出了答案。
阿爾将她挂在腰間的羅馬式短刀拿起,向艾缇雅展示。
艾缇雅一瞬間便反應過來,“殿下一早就歸降了凱撒!?”
阿爾放下刀,點頭。多虧艾缇雅的好兒子,她叛變的消息早晚會傳遍地中海,已經沒有藏着的必要。
“……”艾缇雅低下頭,想了想,“殿下跟了凱撒,便不會是毫無作用。為凱撒做事的你願意跟屋大維回羅馬,也就是說,”她重新擡起頭,與阿爾對視,“我兒子并非沒有籌碼的,而殿下也已經成為他籌碼的一部分。”
阿爾沒動作,默認。
好心地沒告訴別人的母親,那小子确是一窮二白。
“抱歉來打擾公主殿下,但那小子不願意向我們說他的底牌。我相信他不說,代表那一定是相當重要的機密,但這樣又怎能說服他繼父的家族、乃至凱撒遺族去支持他呢?政鬥失敗,随時是滅頂之災,在見到利益和成功的可能性前,各家族都不會肯輕易插手的。”
阿爾:“……”擺出了矜持的冷淡表情。
——事實是因為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屋大維才甚麽都沒說啊。
勉強能數得上的,是凱撒藏起來的軍資,但這部分是底牌,也确實不能說就是了。
艾缇雅今日的拜訪,是想通過公主阿爾去确定兒子手中的籌碼有多重,以便想法子去說服丈夫。就她看來,能讓名揚地中海的埃及公主追随,凱撒留下的這份籌碼怎看都不是輕的了。
阿爾沒說甚麽,但也給出了能令人安心的答案。
公主阿爾的存在,本身就是份量。
艾缇雅忽然也明白了為什麽兒子總将公主扣在身邊。就算公主的叛變未公開,用不上凱撒部屬的身份,但公主阿爾本身就不可能随便跟了個阿貓阿狗。
“你跟我來。”艾缇雅站了起來,拉過阿爾的手。
阿爾沒反對,随她站起,但也偏了一下頭,要求艾缇雅解釋。有點急而被風嗆着的艾缇雅,輕咳數聲,這才續說了下去。
“去給那些臭男人看看。”她說着,指向阿爾的刀。
倒不是讓阿爾公開她的叛/國。因為她一說,那起政治家不會像艾缇雅一般點到即止,而是勢必像嗅到腥味的狗,死咬着要公主将凱撒留下的誘人底牌交出。
但公主本身,也已經是一個份量了啊!
于是,阿爾僵着臉被艾缇雅拉到了書房,在艾缇雅的示意下,挽上屋大維的手臂……撒嬌。順道“不經意地”一刀噼了他繼父的木書桌,告訴與會的男人們,公主阿爾是個從戰場上下來的。
被“撒嬌”的公主拉出書房後,屋大維沉默了。
阿爾也保持了一貫的安靜。
“……”
“……”
誰都沒去看對方。
兩個人站在春天幽幽的庭園中,卻總覺得冷到渾身都起了雞皮。
“……你知道?”屋大維抓抓臉,率先打破沉默,說話卻是沒頭沒尾的。
虧得阿爾能聽懂。她擡手擋了擋好像有甚麽裂了的臉,點頭回應。屋大維想将她塑造成凱撒的埃及女王,阿爾怎會看不出來?她也沒少看羅馬的政治書籍,知道公衆形象對羅馬人的重要性。沒她的允許,也沒人拉得了她的手好嗎。
方才,她只是再一次将自己借給了屋大維。
踏進書房,向猶豫不決的羅馬家族表明,曾與凱撒敵對、連羅馬軍團都不敢輕辱的埃及公主,在政事上亦選擇了追随屋大維。屋大維不是一無所有,不是他們可以輕視的對象。
羅馬人重視這種友誼的展現,是政治家吸引更多支持者的方法。或者,這一步可以為屋大維打破連日來與家族談判的僵局。
沒做錯,但阿爾覺得自己又一次遭受了來自羅馬人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