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含元殿的偏殿裏,盧明瑤坐在榻邊,做着一雙小巧的繡鞋。鞋子被她提在手中,好一會兒沒有下針,她眉目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殿內寬敞明亮,裝飾輝煌,用具富貴,只殿中的幾名随侍的宮人都躲在門口,不時望向殿中身姿曼麗窈窕的貴妃,有膽大的就嘆了一句:“這是造了什麽孽呀……我瞧着盧娘娘人可好了。”她話沒有說下去,而是吃痛地“哎呦”了一聲,顯然是被謹慎的同伴掐了一把。
然而這斷了的半句話,還是鑽過未合攏的門扉,飄到了盧明瑤跟前。
她愣了一下,旋即不由苦笑,心中有些發澀。
從那日見到蔡姬到今日,過去了整整十天,周弘煜雖沒發落她,一切供給更是比之從前只有優渥,不曾損減,但卻也不許她再邁出含元殿半步了,更遑論讓她見到女兒。
盧明瑤憂心如焚,卻無計可施,她身邊伺候的人被調走了大半,只留下些嘴嚴得和閉嘴的河蚌似的,不管她問什麽,她們左不過是那幾句話:“陛下的旨意,奴婢們也揣摩不來,陛下只吩咐了讓您安心在這殿內停歇,旁的事奴婢們就一概不知了。”
生平第一次,她生出了拿個茶杯丢到周弘煜臉上算了的想法。
盧明瑤越想越氣,幹脆鞋子也不做了,靠在榻上,疲倦地閉上了雙眼。
周弘煜。
她在心裏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周弘煜這個男人,心胸狹窄,喜怒無常!她不由地想,若此刻她跑去告訴周弘煜,她便是他“心心念念,不能忘懷”的發妻徐婵,只怕周弘煜會以為她不僅不知羞恥和他的弟弟拉拉扯扯,還膽大包天為了脫罪胡言亂語。若他心情再壞些,直接叫人将她叉出去砍了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她氣苦之極,狠狠地捶了一下榻上的軟枕,權當是捶周弘煜了。
門外卻傳來了一陣輕輕的騷動,就聽見趙光疲倦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實在是晉陽公主哭得厲害,連乳娘也沒有辦法了。”
盧明瑤“騰”地從榻上起身,一骨碌跑到了虛掩着的門口,她跑得太急,甚至未來得及穿好繡鞋。
門口守着的宮衛看見她披發素妝匆匆沖出來的模樣,都吓了一跳,愣了片刻,還是為難地去攔她,盧明瑤難得發怒,她根本不去看他們,只是喝道:“讓開!”
Advertisement
“娘娘,”趙光說,“若有別的辦法,奴婢也不必來此了。”
盧明瑤的心揪了一下:“公主怎麽了?!”
趙光于是嘆氣,幽幽道:“從前公主年幼,尚不解事,不知文德皇後薨逝是怎麽一回事,可不知怎的,今日乳娘抱着公主經過麗正殿的時候,公主忽然呱呱而泣,喊着要母親……”
盧明瑤的心中漸漸地被酸澀填滿了。
她的女兒啊,含辛茹苦懷胎十月生下卻不能親養更不能相認的女兒。
盧明瑤不覺,長睫沾雨滴。
趙光再感嘆什麽“文德皇後賢惠無比,悲乎早逝!”她已經全然無興趣去搭理,越過趙光就要往女兒的寝殿奔去,也就沒有注意到趙光跟在她身後,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小公主果然在哭。
乳娘将她抱在懷中,輕聲哄道:“公主不哭啊——”
晉陽卻只是哭得聲嘶力竭,到最後沒力氣仍抽抽噎噎,“我要阿娘!她們都說我阿娘死了,我不信,阿爹說只要我乖乖的,阿娘有一天就會回來看我的。”
盧明瑤在門邊停住了腳步,捂着眼睛,卻捂不住淚流決堤。
小公主哭得淚眼朦胧,卻仍一眼看見了她,猶疑着,突然喚了她一句:“阿娘。”
盧明瑤緩緩地走向她,來到小公主面前,半跪于地,自乳母的懷中抱過她。
“阿娘在這,阿娘再也不會走了。”她摟着女兒,輕輕地道。
天地倉皇,而慈母心腸向來最為真切。
乳娘和宮人們相互凝視一眼,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晉陽公主在她懷中縮了一下,擡起頭,有些不安地看了她一眼,用小手磨蹭着她的掌心。
盧明瑤漸漸地回過神來,看見一雙向自己走來的燙金玄色長靴,擡起頭,看見周弘煜平靜卻仿佛蘊含着暴風雨的面容,一點點在自己面前清晰起來。
他的聲音依舊是平靜如水的,并不看她,只是對着守在門外的趙光吩咐道:“把公主帶走。”
小公主走之前用一種不安和心虛交雜的眼神怯怯地望着她,盡管她還年幼,但也知道說謊不好,何況是對着待自己如此親近的盧明瑤。但多年來她和父親可謂是相依為命,在她的心中,自然是沒有比父親更可信賴的人。
盧明瑤的腦中仿佛炸開了一個響雷,一時間無法思考,只是垂首跪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周弘煜迫近她,伸手勾起她的下颔,輕聲問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靠得近了,她才發現他眼底的烏青和下巴上稀疏淩亂的胡茬。
盧明瑤被迫擡頭看他,一時無言,半晌才道:“說什麽?”
她的神智漸漸清明,也隐約知道了周弘煜的舉措用意何在,但卻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她譏道:“陛下又為何不問?”
周弘煜被她氣笑了,不由手上微微用了勁,盧明瑤有些吃痛,卻不肯服軟,仍怼他:“陛下想知道什麽直接問就是了,何必哄騙稚童與你一同诓人!你分明知道……”她再說不下去了,因為淚水不覺湧上,阻塞了她的聲音。
他該知道,她對親情是如此渴望,她的女兒便是她心間最柔軟的部分,他又怎麽能還用女兒來試探她……
有一只手覆上她的面龐,是周弘煜,慢慢地揩去了她臉上沾着的淚水。他俯下身,抓住她的一只手,将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胸膛上,盧明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房在她的掌中跳動,血脈噴張,散發着灼人的熱度。
“因為,”她聽到周弘煜開口說,“我要你知道,當我以為你死去了、此生我都無法再見到你時,我的心有多痛。”
盧明瑤慢慢地怔住了。
她用力将手從周弘煜那裏抽了回來,緩緩起身遠離他,只留給他一個清瘦的背影。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冷的,卻于平靜處生出悲憤、怨怼與不甘:“何必如此?你我夫妻一場,不過是陰差陽錯,你既一開始不情願,往後又何必有愧疚?”
她回過頭,看他:“我只是盡了一個妻子的本分而已,不需要你可憐。”
周弘煜懵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幾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他被她氣笑了,抓住她的肩膀,強迫她回過頭來直視他,然後就看到了她滿臉的淚痕,又不覺心一軟。
“你啊!傻了吧!”
他擡手,用力地彈了一下盧明瑤的額頭。
盧明瑤更覺委屈,怎麽會有這麽不講道理的人?淚眼朦胧間她剛要反駁,就被周弘煜拉着帶着到了他自己的寝殿,一路上的宮人都紛紛向他們側目,乖覺地避開了,周弘煜暢通無阻地帶着她直走到了榻邊。
盧明瑤的臉不由“騰”地紅了。
周弘煜又緊緊地盯了她一陣,忽的幾步走到榻前,從枕下掏出了一方繡帕,遞給了她。
那帕子很是有些年歲了,面上的繡樣都已經磨花了,但卻很是潔淨,甚至還泛着淡淡的皂角香。
盧明瑤微微一愣。
周弘煜難道帶她來他寝殿就是專門拿個帕子來給她擦臉的?
周弘煜看到了她眼中的猶豫,笑着道:“十來歲時撿到的帕子,如今才想起該還給娘子。”
她才記起,她确實有一方帕子,在匆匆遇見周弘煜的那個午後,不知所蹤,那時候她也才十來歲,那帕子又不是貼身的,胡亂找了幾遭,不見蹤跡也就忘了。
時隔多年,陰差陽錯成為她丈夫的這個男人告訴她,在他十幾歲時,撿到了她的帕子,就留存到了今天。
盧明瑤摸着那方帕子,說不出話來了。
周弘煜卻再接再厲:“我第一次見到你,便喜歡上了你。”
“但我知道,母親讓秀瑤給我做東宮妃的心思是不可撼動的。”
在周弘煜十幾歲時,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對抗向來說一不二的母親,也害怕以母親的跋扈,他若是堅持,母親指不定就要對徐婵做些什麽。
後來命運确實厚待于他,他失勢,被衆人冷遇,卻得到了舉世最好的她。
只是少年心性,驕傲自負,面對着心愛的姑娘,又會想起,她嫁給他,是因為受人逼迫。
巫山雲雨,帳暖香濃。
被周弘煜的身體壓着,盧明瑤簡直要喘不過氣來了,她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小聲道:“起來了,好重。”
周弘煜看着她微紅的巴掌小臉,心愛得不行,一時間玩心頓起,低頭那胡茬稀拉的下颌去磨她嬌嫩的小臉,又抓住她的柔荑,在掌心落下一吻,“就不!”
盧明瑤都要被他氣哭了。
還是外頭傳來的一陣匆忙急切的呼喊打斷了周弘煜繼續耍流氓,只聽宮人焦急地呼道:“——英國公卒了!”
盧明瑤和周弘煜對望一眼,都有些不敢相信,匆匆穿好衣服,攜手走了出去。
英國公盧邠是被人殺死的,殺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發妻張氏。
盧秀瑤自請出宮之後,就住在家裏。原本英國公府家大業大,養着一堆別人的孩子尚且不心疼,何況只是養着一個被遣送出宮的親生女兒?
但盧邠這人,薄情寡義,生平只愛自己的富貴榮華、吃喝玩樂,從前盧秀瑤待字閨中之時,有京中第一美人的稱號,盧邠自然以為奇貨可居,對她百般疼愛。
而今盧秀瑤雖說着是自請出宮,但只要稍一打聽,盧秀瑤從前在宮中做下的那些蠢事就都被盧邠知悉了,何況前段時間周弘煜才将盧秀瑤的乳娘,被打得屁股開花的桂氏送回英國公府,讓他們“自行處置”,盧邠真是對這個不成器的女兒厭惡之至,兼之怕周弘煜因為盧秀瑤而遷怒自己,于是發了狠,非要送盧秀瑤去家廟不可。
張氏與他争執間,氣昏了頭,就拿起案上的黃金酒盞,砸破了盧邠的腦袋,哪裏知道盧邠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體,這一躺下,就再沒起來。
殺夫這樣的大罪,殺的又是開國勳爵之一的英國公,盧老太太将張氏軟禁在府中後,就立刻派人到宮中通報了。
母親是為了自己才殺了自己的父親,盧秀瑤甫一知道這個消息便暈了過去。
盧明瑤心情很是複雜,不管怎麽說,盧邠總是她名義上的父親,實際上的舅父,但她又确實非常地不恥盧邠的行徑,并隐隐地有些同情張氏——她總是愛女心切。
上座的周弘煜聽完了英國公府家仆的敘述,對着一旁的大理寺卿問道:“卿掌刑責,依照法律,應當如何?”
大理寺卿于是道:“女子殺夫,有悖人倫,以律,當處淩遲。”
盧明瑤不禁有些不忍,但她現在名義上仍是盧邠之女,父親被嫡母殺死,她不義憤填膺便算了,若是還提出要寬宥減免張氏,那恐怕是能被天下人的口水給淹了。
盧明瑤還在思索,大理寺卿卻是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若猜得不錯,座上的這位美貌女子當是如今最受聖寵的貴妃盧氏,也就是被殺的英國公之女了,但她聽了父親被嫡母殺死的事情,竟也沒有過分的傷心,可見這些宮闱侯府中的人和事真真是極複雜的了。
大理寺卿不由縮了縮腦袋。
就聽周弘煜道:“張氏……也不是有意的。”
張氏畢竟還是他的姨母,張太後泉下有知,大概也是記挂着這個妹妹的。
他看了身旁的妻子一眼,見她同樣愁眉深鎖,用擔憂的眼光看着自己,不覺握住了她的手。
“令張氏與英國公義絕罷,從此令她在張氏家廟中長伴青燈古佛,為自己的殺孽贖罪吧。”周弘煜最終嘆道。
英國公的喪事才沒過幾日,又傳來消息,臨川大長公主的幼子,年前便一直病得反反複複,暮春倒寒,十二郎的病又重了起來,本就身子十分虛弱。晚上睡覺時,不知怎的,屋子裏的燭臺突然被風卷到了地上,十二郎竟是被吓死的。
臨川大長公主悲憤之下打殺了府裏大半的侍從,也無濟于事了。自己也因為悲傷過度而舊疾複發。
臨川大長公主既是周弘煜唯一的嫡親的姑母,她喪子重病,盧明瑤作為後宮之首便也不能裝作不知道。
何況……那個孩子也算是她的弟弟了。
臨川大長公主真的十分憔悴,盧明瑤在宮人和公主府下人的陪同下進了屋子的時候,她就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像段枯死的木頭似的。
盧明瑤大驚,勸道:“公主緣何如此,十二郎雖不幸早薨,但公主仍有餘下二子一女,萬萬要為他們強打精神才是。”
臨川大長公主卻忽然睜開眼,死死地盯着她,一直看到她頭皮發麻。
“報應啊——都是報應!”她喃喃道,“你的女兒終于來向我索命了麽?!你怨,你有什麽好怨的呢?我才怨,緣何不是我先遇到了尚郎?”
滿室仆婦臉上都露出驚惶來,盧明瑤從榻邊站起身,看着臨川大長公主虛浮蒼白的面容,終于明白了之前她莫名的熱情和善意。
那善意并非是給盧明瑤的,而是給任何一個能取代徐婵的人。
徐尚和發妻盧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抵不過婚後才遇到的公主潑辣嬌媚,動人心弦,于是不顧禮法,趁着妻子身懷有孕,暗度陳倉。
盧氏得知了他們的私情,氣郁交加,難産生下了愛女徐婵便撒手人寰。
徐尚對盧氏有愧,對長女也有憐,于是這個女童便成為了他和臨川長公主婚後争吵的來源。
誰也不知道高貴的、不可一世的長公主緣何對一個甚至不需要自己親養的繼女如此怨恨。
是她向哥哥仁宗皇帝進言:“既然盧家女郎有疾,我家又恰好有女,便讓婵娘嫁入東宮吧。”
也是她明知那産婆曾經受過嘉妃的恩惠,還舉薦給自己的皇嫂張太後。
盧明瑤在這一瞬間都明白了。
她看着口中不斷喃喃自語的臨川大長公主,覺得一陣可悲,到底沒有再說什麽,而是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徐尚得知天子的寵妃奉了天子之命前來看望妻子,匆匆趕來,卻只是在回廊,望見了一個清瘦窈窕的背影,不曾回頭。
完結半價V不能添加新章節,所以我另外開了番外,PC戳
手機端請在作者專欄查找吧。十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