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青坪觀坐落于長安城北的大雁山腰,幾十年前,武帝之胞姊德昌公主在驸馬去世後,不願再嫁,便在青坪觀帶發修行了近十年,直到武帝末年因為其子卷入了儲位之争,被武帝賜死。
青坪觀至今仍留着德昌公主命人修葺的許多景致,傳聞中,青坪觀的後院中有一座亭子,有一日午後,德昌公主在亭中觀花賞蝶,不知入夢,在夢中和仙人暢談道法,醒來便将亭子命名作留仙亭。
——想來也只是傳言。
周弘煜今天穿着一身常服,除去帝王冕服高冠,他年輕、英俊的臉龐和如山高大偉岸的身形并未因此而少了威嚴王氣——仍舊威嚴令人不敢直視。
周弘煜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跪在伏在他腳邊的女子。女子很瘦。寬大的道袍更顯得她的脊背瘦削。
周弘煜的目光從眼前這個貼在地上的女子身上掃過,說道:“亡妻常視道人為姊妹,我因而亦不以道人為奴仆,何必行此大禮?”聲音淡漠,不辨喜怒。
“回陛下的話,天下萬民,無不是陛下的臣子,君臣之別,貧道縱是在紅塵外,也是不敢忘的。”
這女子正是自幼在徐婵身旁,陪她一同長大的沈貞。五年前,徐婵因難産去世,阖宮上下無不悲痛萬分,周弘煜更是悲痛欲絕,數日不吃不喝,幾乎要随了徐婵一同去了。
但與徐婵情同手足的沈貞卻撐了下來,正是她堅持不肯相信徐婵只是“難産而亡”,幾經費力,才最終查明了是給徐婵接生的産婆,從前受過嘉妃極大的恩惠,不忿周弘煜謀害幼弟,又囚禁了庶母,于是竟不惜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代價,也要為嘉妃報仇。
那産婆本是想讓徐婵一屍兩命,但小公主甫一出生,便被一早備好的乳母仆婦抱走了,徐婵産後體弱,屋子裏的宮人見公主已經誕下,又都守了一夜,也都不由松懈了,那産婆于是趁着這時機,暗自動了手腳,造出了徐婵産後血崩的假象。
那産婆十四歲入宮,在宮中任職近三十年,不知接生過宮中多少的貴人,一向有“聖手”的美譽,本是張太後舉薦給麗正殿的。張太後是徐婵的婆母,縱是沈貞千防萬防,也不好同張太後說:“小心為上,您的人雖然我現在看不出什麽問題來,但也還是不要用了吧。”
這才終于悔之不及。
“陛下不顧人倫之情,離人骨肉,便該試試痛失自己骨肉的滋味!嘉妃娘娘是多麽好的人呀……我這一輩子也沒有別的牽挂,能用一條賤命為娘娘出口氣也值得了。”那産婆被宮衛押到禦前的時候,只朝周弘煜啐了這樣一句話,就咬破早已藏在舌下的毒藥,自殺了。
周弘煜在極度悲傷之後突然驚知妻子的死別有緣故,而且泰半與自己不察有關,幾欲癫狂,不定下令誅殺當日其餘的一衆一同接生的産婆宮人,甚至還欲誅滅這産婆的九族。
這産婆年少時因繼母不容,侵占生母留給她的嫁妝而不得不入宮做宮人,幾十年來,即使是本家的兄弟也不曾聯系了,何況是九族宗戚,她又不好交際,族裏真是連有這樣的一個人都不知道,忽然間就被拷拿入獄,不日問斬,除了哭天喊地,竟也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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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亡于酷刑,故本朝初立,太/祖皇帝就不無語重心長地對修訂刑典的諸大臣說:“王朝興衰,朕盡托付于卿等了!卿等務必要記得,若是刑法過于苛刻,将市井之民可不違法之行列入法中,那麽他們眼見處處犯法,就再難用刑律來約束自己了;再有,若是用大刑來懲處小罪,那又要用什麽去懲罰謀逆這樣的大罪呢?”
太/祖皇帝發于市井,對于刑律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解,總結起來就是:狗急了跳牆就不好了,大家就立法從寬,執法也從寬吧。
誅九族這樣的事,聽起來威風凜凜,但也只能是說說而已,即使是真的事涉謀逆,尚且要顧着許多旁的事,誅九族這樣的事真是少之又少。
謀害皇後這樣的事,自然是罪無可恕,但首犯已經自戕,賜死其餘一同為皇後接生的宮人尚且可以說是她們未能盡心服侍主人,賜死那産婆的兄弟,尚且能歸責為家中未能及時察覺這婦人的圖謀,但真的要株連這産婆的九族,就太過了。
朝臣幾乎是一波接着一波地跪在含元殿前哭谏,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話——皇後娘娘您死得怎麽那麽早啊,您快來管管陛下吧,他現在簡直是往昏君的方向死命發展啊,眼看着您的一世英名都要被他連累了。
但周弘煜只是更怒,在這件事上,失偶的年輕天子已然失去了理智,他在悔恨和狂怒中,責令有司,立刻執行,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何況只是一個婦人的九族。
也是在這事之後,張太後才将已經嫁做人婦的盧秀瑤召入了宮中。
和被妻子的去世打擊得面目全非,幾乎崩潰的周弘煜相比,沈貞可謂是心性堅韌,盡管也飽含悲郁,但她仍堅持日夜守着新生的小公主,寸步不離,事事親勞,就這樣守到了公主滿了周歲,身體康健,沈貞卻突然堅決地向天子請命,請求讓她出宮到道觀去出家。
“朕從前一直想不明白一個問題,”周弘煜看着沈貞的發頂,忽然開口,“你和阿婵情分之深,絕不會因為遷怒責怪朕,便撇下她的女兒,獨自出宮去。”
沈貞緩緩地擡起頭,對上周弘煜審視她的兩道目光,聽到他接着說道:“除非——你有什麽比親自撫育阿魚更重要的事,且這事還與阿婵有關。”
沈貞的眼神閃爍,偏過了頭。
“實則——我早知陛下該來問我了……”沈貞微微彎起嘴角,輕聲道。
沈貞的居所可謂是十分簡陋。
從前徐婵在時,偶然有一次向丈夫提過沈貞,因而周弘煜粗略地知道沈貞家境極為寒微,雖說是盧老夫人娘家那邊的親戚,祖上也是書香門第,但到了沈貞這代,因着父祖都空有幾分文人騷氣,既做不出科舉文章,入仕無望,又不肯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向來不事生産,就只能靠着典賣祖産過日子,到沈貞出生的時候,家裏已經是家徒四壁了。
沈貞出生後,她的父祖嫌棄她是女孩,對她的母親十分惡劣,她的母親一怒之下便和離歸家了,留下沈貞,自幼被祖母帶大,後來又被祖母帶到了英國公府,才會到了徐婵身邊。
沈貞家中不闊,父親仗着世家的虛名卻還喜愛狎妓,甚至還生下了奸生子,堂而皇之地繼承宗廟,知道女兒做了皇後身邊的宮人,便死皮賴臉地纏上來,阿婵從前給她的補貼,她自己的積餘,怕是多半都填進了她家的無底洞裏。
一室鄙陋桌椅,兩窗開處綠涼。沈貞淡聲向周弘煜道:“居處簡陋,有辱陛下之尊了。”
周弘煜不動聲色,看向了她案上的一臺琉璃盞。
琉璃碧透,盞中不添燈油,猶散着微微的螢光。主人看起來極為愛護這盞琉璃燈,四時勤于清掃,周圍近處,不染半點塵埃。這樣一盞珍貴稀罕的琉璃盞和這間簡樸到近乎苦修的屋子,有些格格不入。
更不要說它的主人将它置于窗下,分日月之晖,卻又小心愛護,竭力不叫這盞琉璃燈有所損失。
他轉過頭,慢慢地看向沈貞,別有意味地問道:“不知道長的答案在何處?”
沈貞看着燈盞中最後一點散去盡的碧光,一笑,指着那盞燈道:“答案便在此間。”
四年前,就在徐婵的冥日前夜,沈貞午夜夢回又夢見了當年她初見徐婵時的景象。
那一年她還只有十歲,而徐婵更是只有八歲而已。她是被祖母帶着逃到英國公府的,父祖不事生産,只知坐吃山空,見沈貞雖然年幼,卻格外貌美,更是起了将她典賣給大戶做妾的打算,祖母無力違背丈夫的決定,但又慈愛,舍不得孫女就此毀了一生,于是在家中唯一一個忠仆的掩護下,趁着夜色,逃到了英國公府。
祖母年幼,家境尚未敗落時,曾經同英國公老夫人有過一段交往。然而匆匆數十年過去了,莫說這段情分還能有幾分殘餘,便是能不能記得這個舊時的好友,也是未可知的。
幸而英國公府家大業大,雖然不見得有多麽記着這段情分,但也沒有就此将她們祖孫二人拒之門外,而是收留了她們,偶爾盧老夫人閑了,也會叫她們過去說說話。
沈貞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見到徐婵的。
在去往盧老夫人所居之處的路上,沈貞聽着小丫鬟變着花樣地誇了一路這位年僅八歲的表小姐。
什麽出落得極好啦——當然我們二娘子要更勝一籌,什麽極其孝順啦,老夫人愛若心肝,又比如什麽過目不忘,極具詩才,教她的夫子便沒有不誇的。
沈貞聽着,就不由笑了出來——至于嘛,左不過是一個八歲的孩子罷了,衆人再怎麽誇獎,也多數是為了讨這個孩子的外祖母盧老夫人歡喜吧,盧老夫人只有一個愛女,便是徐婵早逝的生母,這是英國公府的下人早早地就告訴了沈貞的。
然而沈貞笑着笑着就沉默了下去,沒有別的緣故,只是祖母悄悄地握緊了她的手,祖母的手,瘦削,衰弱,又帶着磨人的繭。
沈貞的心中一陣難過。
這低沉的情緒一直延續到了盧老夫人跟前都未能消散,盧老夫人誇她“你家的小娘子生得這般俊,真是叫我喜歡。”
然後就聽到祖母虛弱的聲音,聲若蚊蟻:“能得到您的喜歡,也是她的福氣……”
盧老夫人就打量着她,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終于命仆婦帶出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娘子。
看到徐婵的第一眼,她就已經知道了原來小丫鬟的話都是真的,她果真是一個這樣美麗的玉人,只是看一眼都會叫人喜歡。
更何況她用一雙黑曜石一般烏黑發亮的純真眼睛水盈盈地看着你,柔聲地喚你“姐姐”的時候——天底下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可愛的小姑娘。
沈貞終于發自真心地笑了出來。
這夢太長,沈貞就眼見着初見時像冰雪雕出來似的玲珑小人兒一點點長大,眼見她在摽梅之年的輾轉情思,眼見她被舅父連累嫁入羹冷粥殘的東宮,眼見……她身下流着血,握着她的手,死去了。
沈貞幾乎在夢裏也要流淚了。
然而在這夢境的結尾,是一個駕着巨大的白鶴的白發道人,他乘着白鶴,從月輪之下而來,遞給她一只琉璃盞,告訴她,這是你所思之人的精魄,原本她到了命數該絕的時候,偏她生望厚重,你必要在道家淨地,以日月之晖,精心養育這精魄,待有一日這琉璃盞中的螢火熄了,便是精魄全然歸于元體的時候了。
無人知曉,當沈貞從夢中醒來,看到枕邊躺着的那只琉璃盞,心中是什麽樣的心情,然而她就為了這樣一個荒誕的夢,和這樣一只出現在她枕邊的琉璃盞,毅然離開了皇宮,到了觀中苦修。
周弘煜聽完沈貞的話,久久地不能回過神來。
沈貞卻突然伏到他面前,向他行了一個大禮,“奴婢同皇後自幼相識相伴,至今已近二十年,雖無血緣之親,奴婢向來将娘娘看作親生的妹妹,甚至愛護逾越尋常的姐妹。奴婢鬥膽問陛下一句話——您能善待我的珍寶麽?”
她擡起頭,含着淚望向周弘煜。
周弘煜想,他已不需要別的試探,他已然知道那個答案,甚至在那天酒後的睡夢間,他拉住盧明瑤,求她不要走的時候,便已經知道了她是誰。
他只是太惶恐,害怕于歡喜到頭來只是一場空。
他對着沈貞點點頭,鄭重地說:“愛之若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