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甕
第3章 入甕
沈瀾跨上龍辇,我垂手立在一側随行。誰知他一招手,竟叫我同他乘辇。
龍辇為帝王出行代步所用,我怎敢僭越如此?再說這辇轎雖寬敞,到底也坐不下兩個男人。我後退半步,衣袖顫顫拂于宮牆上,婉拒道:“請皇叔乘辇,侄兒自願随行。”
“鶴兒身體柔弱,怎好這般勞動。”沈瀾不依,驀地站起身行至我面前。未待我再出聲,便覺得天旋地轉,朱牆青瓦萬花鏡般在我眼前一旋而過。
待我意識到發生何事,沈瀾早已歇在辇上。前後十六宮人一齊用力,龍辇頃刻離了地。我便這樣被他橫抱在懷裏坐上了龍辇。
這群刁奴!
沈瀾一手箍緊了我的腰,兩指搦一枝從禦園裏折下的花,在我頸下慵懶任意地掃着。我掙紮不脫,心裏又羞又惱,生怕叫宮道上來往的宦官婢女們瞧見,将這暧昧不明的情景謠傳滿宮,多出些“榆木開花又逢春”的壞話來。
然而他的手臂如一道鐵鏈将我緊鎖住,待到使光了力氣,我也沒能使之松懈分毫,只好放任自流地暫且安歇在他懷中,默禱自己的這副模樣莫要被他人撞見。
過了崇武門,離武英殿便不遠了。我略松了口氣,方才注意到沈瀾衣上萦繞着一股醇厚沉穩的檀香,細嗅其間仿佛夾雜着甘洌綿涼的氣息,想必是有歷代帝王所鐘愛的龍腹香摻雜其中。兩種香味混雜一處,說不出的相洽,卻又有些不合。
那溫和端雅的檀香,似是壓不住龍腹香的綿綿涼意。二者裹挾,如同藏在華服盛筵下的毒蛇。一眼望去安谧靜好,細看實則險象環生。
我正低頭凝神思度,卻聽一陣拜倒之聲。擡眼望去,斜前方正有一隊異邦裝束的樂人正盈盈行跪拜之禮,想必已然将我與沈瀾共乘一辇的情景盡收眼底。
因我比沈瀾矮了一頭,此時又側坐于他膝上,全然成了依偎在他懷中的極親密的模樣。若傳出去,這般豈非成了他人口中的亂倫!
我當即窘得臉頰都燥起來,恨不能即刻躲進道旁的蓮池中去。
相較之下沈瀾倒是面色如常,他并不理會那些樂人,探出手來逗貓似地勾了勾我的下巴,谑道:“怎的害羞了,莫不是那樂伎中有你心悅之人?”他揮手停辇,命樂人擡起頭來。
十數雙眼睛齊齊望過來,只叫我一時赧然語塞。
“這是沒有的事……”我急于辯駁,目光冷不丁與為首的樂伎相交。
那異族裝扮的樂伎長相昳麗,膚色瑩白、深目高鼻,蜷曲的淺金色發鋪在裸露的肩頭。他手中執一支成色極佳的七孔笛,狀若白玉,泛着柔光。而最讓我訝異的,是他那雙濃麗妖妍、攝人心魄的翠色眸子。
他不像常人,倒似奇工巧匠手下最精致的瓷偶。
“你,上前來。”許是我盯着他打量了太久,沈瀾将一雙狹長的眸亦睇過去,兩丸烏珠定定沉下。那笛伎聽命起身上前,我暗自感嘆他明豔近乎妖的容貌,私下希望沈瀾能為這等絕色傾倒,轉而放了我。
“你叫什麽名字?”沈瀾問,拇指緩游于花枝之上。
“宴月。”笛伎操着一口生硬的腔調,偏偏念着兩個極風雅的字。不過這名字倒也襯他,此般美人若在月下設宴,說不準真能将姮娥玉兔從桂宮中請下來。
“不錯。”沈瀾颔首,指腹半壓,綠枝迸出一隙轉瞬即逝的脆響,簌簌将花頭垂了下去。他将折斷的花枝随手一抛,轉而向我道,“難怪你看上他。”
他的手臂在我腰間扣得更緊了些,壓得我險些喘不上氣。我輕握住他落于我腰間的手,伏下一雙乖順的眉,解釋道:“皇叔說笑了,我不過是因他異族相貌與淵人不同,覺得新奇才多看兩眼。皇叔若是不喜歡,我以後便不看了。”
大抵是聽出我話中帶了些求饒讨好的意味,沈瀾默然片刻,輕哼一聲才就此作罷,松了臂上的力道,卻又捏住了我的手。
他這一國之君,心胸竟如此狹隘,真是荒唐。
“習劍需得雅音相伴,你就随朕去武英殿罷。”沈瀾又對那笛伎道。
宴月領命,順從地跟上龍辇後的隊伍。他舉止溫馴乖巧,面上卻波瀾不驚,甚至有些淡漠。我身在淵京,甚少見到異邦人,由是對他好奇得很,但又怕沈瀾再提捏起陰陽怪調,只好悻悻垂下眼眸。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龍辇落在了一座玉階彤庭的宮殿前。這便是歷來皇子習武之處——武英殿。
雙腳觸地那一刻,我方有些如釋重負,只是這短暫的輕松在沈瀾靠近之後便蕩然無存。
禦前侍衛與內監皆候于殿外,唯獨沈瀾、宴月與我至于殿中。
沈瀾即位後大肆修繕宮中殿宇,哪怕只是習武之處也修飾得雕梁秀柱、富麗堂皇,更不必提那些丹楹刻桷的主殿了。我走在殿內,恍若步入天上仙宮。
“鶴兒。”沈瀾沉聲将我的浮夢擊碎。我聞聲步至他身側,見他正駐足在一面玉砌金鑲的牆前。這牆上擺滿了做工精絕的名劍寶刀,在燭光下泛着幽藍的寒光,映着我們二人的衣紋。
一條五爪金龍盤踞劍身,虎視眈眈地盯着幾步以外形只影單的白鶴。
我心中一驚,連忙後退幾步,那劍上的鶴便糊成了一抹煙雲。
沈瀾取下一把精巧工細的輕劍,道:“這是太祖時名匠崇寧嘔心瀝血之作,名為出雲,以精鐵鑄成,刃如霜雪、削鐵如泥,是舉世無雙的好劍。”
下一刻,這柄劍便遞到了我面前。他道:“你試試可還趁手。”
擡目循去,這恐怕是滿殿兵器中最輕巧的一樣了。我接過那镂空雕花的細劍,腕上一沉,卻還是努力握住了。涼意自劍柄鑽入掌心,我又握緊了些,免得被凍得失手摔了這傳世珍寶。
一只手覆在了我的手上,助我持穩了出雲。
沈瀾以一種尤為親昵的姿勢站在我身後,我後退半步,後背便撞到了他的胸膛。
“皇叔——”我驚呼一聲,後半句話随即被他堵了回去。他說:“別動,朕教你幾式防身。”
宴月跪坐于殿側,從懷中掏出那支七孔笛,悠揚清越的笛聲繞梁而上,宛若雲霄鶴唳。
笛聲中,沈瀾托着我的臂,借着演武用的木樁,将右手的劍向前刺去,後又抽劍轉身下刺木人小腿,再作并步,提劍直刺木人頸間。如此往返,我漸漸體會到些許使劍的訣竅,病體越發輕快,竟有了酣暢淋漓的痛快。
他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衣袖翻飛間,熏香愈發濃郁,幾乎将我醉倒。
不過小半個時辰,我耗盡力氣,累得兩腿酸軟。沈瀾放開我,我便強撐着身子踉跄幾步,歇在了案幾旁。
汗珠自頸上滑至衣間,将衣衫打濕了貼在身上。我伏在案上,倒了一大盞涼茶飲下去,方才覺得壓制住了體內一股莫名的燥火,頃刻又引得寒氣竄入經脈。
這病真是掃人的興,略有松弛便乘虛而來、扶搖張狂。
沈瀾将劍擺回架上,繞至我身後,雙手自我頸間向下探。
我本就渾身松懈,雙臂酥軟無力,根本不能抵抗他。他的手在我身上摸索了一陣子,解去了什麽東西。我擡眼看去,是件銀兔毛的短褂。我出門前,容安硬要我添上,說是怕吹了風着涼。
沈瀾将那衣服放在一旁,一撩衣擺也坐下了。
“可累麽?”他似乎沒了別的想法。我手中握着冰裂紋的小盞,尋思自己莫非是被太後的偏見浸淫太久,誤會了這位皇叔。
此時我已精疲力盡,若他有私心雜念,現下動手最好不過。但他只替我解了褂子,旁的什麽也不做,反倒叫我為自己先前的雜念誤解羞愧起來。他是淵國的帝王,三宮六院美女如雲,怎會對我有非分之想?想必是我錯怪他了。
“鶴兒,可是身子不舒服?”沈瀾見我不答話,又關切道二句,口中撩起從前幾分過往,“四哥府上的事,朕早有耳聞。一個質子當街鬧事罷了,偏教你領錯在雪地裏跪着,好好的孩子如今弄成了這副模樣。”
“……無妨,多謝皇叔教我劍術。”他張口言語刺入我骨中陳傷,我擡起頭來,濾去先前滿腹狐疑,又不免有些傷懷,只能潦草謝過他。
聞我此言,沈瀾唇角一彎,又露出了那般和悅玉潤的笑顏。他如今剛過而立之年,面相又顯得極年輕,似是與我差不幾歲的模樣。這樣想着,我竟覺得他親切了幾分。只是——
我母親梁夫人,究竟是否如太後所述的那樣,因不願托身沈瀾而飲鸩自盡?他對我母親,究竟有沒有悖逆人倫的非分之心?
可我不能問他,至少現下不能。
我與沈瀾各懷心思,無言地坐了半個時辰,天色已全暗了。我站起身準備向他辭別,他卻先一步開口道:“鶴兒,朕來檢驗一番你今日學得如何,可好?”
“好。”聽他這樣說,我暫且壓下了回殿的念頭,點點頭。今日習劍,不說全部熟記于心,能學到一招半式便是極好的。
他取來兩柄劍,其中一柄便是我适才用過的出雲,另一柄上綴七星連珠,劍身刻日月星辰,寒氣凜人,似有血光。
宴月重又将笛舉至唇邊,笛音起,若白羽離弦、穿林打葉。
沈瀾舉劍來刺,我閃身躲過,轉身揮劍擋住他下砍之勢。
他力氣極大,我勉強擋下他的進攻,手腕卻被震得酸痛無比。加之先前的疲憊,幾回合下來,我已幾乎招架不住。
伴着一聲凄厲的笛聲,沈瀾再度揮劍,将出雲挑離我掌心,飛落至不遠處。笛聲愈發疾厲如雨點,沈瀾幾番攻擊将我逼至牆壁。眼見他提劍刺來,我徹底沒了力氣,無處可躲,只能驚懼地阖上眼。
他這是要殺我麽??!
笛聲戛然而止,我心跳得極快,幾乎蹦出了胸腔。 待我鼓起勇氣睜眼時,發現那劍尖停在了離我鼻尖一寸處。
“皇叔好劍法,侄兒輸得心服口服。”我喘着粗氣倚在牆上,面上裹着淋淋薄汗,等他将劍收回。
然而沈瀾并未收劍。他控劍向下,劍尖劃過我腰間飾帶,那枚白玉如意佩落在地上應聲而碎。方才退去的驚懼重又湧上心頭,只見他振腕上挑,将我整件外袍剝落在地。
宴月悄悄退出殿外。我惶然望着沈瀾,偌大的武英殿只剩下細密的呼吸聲。
半晌,他松手将劍丢在地上,揚手抽去了我用以束發的玉簪。
青絲散落的那一瞬,他看向我的眼神亦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