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儲燃
儲燃
第8章
我的生活,我該怎麽說呢。
我原以為,回到家一切都會自然的好起來,但環境是好起來了,我卻一直沒辦法恢複正常。
和父母再次相見時,撕心裂肺一樣的哭喊聲回蕩在小小的會見室裏,我的臉上沾滿了淚水,不是我的眼淚,是爸爸媽媽的,我內心酸澀,卻擠不出一滴眼淚。
等待恢複平靜和理智之後,他們開始考慮我今後的生活,一左一右的坐在我身邊,商量着我該回哪裏,我的父母離婚又各自組建家庭,我目前的處境有些尴尬,最後還是跟了爸爸回去。
之後聽人說起,父母離婚的原因也是因為我,孩子丢了,想盡各種辦法四處尋找,從互相安慰鼓勵再到互相指責争吵,再到心灰意冷,意識到孩子真的找不回來了,而他們一看到彼此的臉都會想到孩子,這樣的日子沒辦法再過下去。
最開始媽媽經常來爸爸家看我,每次看都是捧着我的臉,淚眼婆娑,問了許多話,都是在意我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随之而來的還有各種親戚,鄰居街坊,每次都是烏泱泱一大屋人,甚至還有記者要采訪什麽的,吵得我頭很痛。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去醫院挂營養針,或者想起什麽可能有用的信息去找負責我的警察,他讓我這麽做的。
終于,在一切的新鮮感和熱鬧褪去之後,我開始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軌跡,卻發現自己對此格格不入。
“去看看奶奶吧。”某天爸爸這麽說。
奶奶已經去世了,葬在了鄉下老家的後山上。已經不是新墳了,我抱着一沓紙錢站在墳頭這麽想。
“奶奶是你走丢的那一年離開的,她心裏比任何人都難受。”老爸的語氣沉甸甸的,燒完了紙錢,他拍了拍在旁邊呆立的我,“給奶奶磕個頭吧小燃,跟她說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站着,一臉漠然,“奶奶。”
“是啊,你大孫子回來了,你老人家看到了沒,別挂心了啊,在那邊好好的。”老爸絮叨的和奶奶說着話,我記得他以前沒這麽多話的,他又拍拍我,“小燃,給你奶奶磕個頭,咱們就走了。”
Advertisement
我還是沒動,看着爸爸祈求的說,“爸,能不能不磕?”
老爸探究的看了我一會,問道,“你是不是還在怪你奶奶?”
我沒說話。
“你別怪你奶奶啊小燃,你不知道她多難過,那天她把整個菜市場都跑遍了,急得心髒病都犯了,每天在病床上都念叨着你,念叨着自己該死,她是被自己悔死的。”
“我沒怪她。”我說,“但是我不想磕頭。”
老爸深深的嘆口氣,搖搖頭,什麽話也沒有說。
我朝奶奶深深鞠躬,我不怪,真的不怪,我知道這不是奶奶的錯,她一個老人家怎麽鬥得過強壯精明的人販子呢,怕是那個人早早就盯上我們了。
可是我讨厭磕頭,這裏是表達孝順的方式,但在那裏,磕頭是代表你做錯了事,或者說你沒做什麽什麽,他們心情不好就是要你下跪低頭,因為單純沒把你當人看。
但現在我回來了,我想把自己當人看。
我上學也是個問題,學校在了解了我的情況之後,給我做了很多測試,就是看看我現在掌握的知識點有多少,而顯示的結果是我連一年級學的知識也記不住了,學校說這樣的情況有些難辦,他們給了課本,讓我先回家自學,找人補習一段時間再回來看看。
老爸給我找了補習老師,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課程,一年之後,我返回校園,在六年級的班級,只待了不到半個月,我就因為嚴重的心理問題返回了家。
同學們的新奇是一回事,他們像是參觀動物園的動物一樣看我,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還有一方面,是我自己難以适應,我無法正常的坐在教室裏聽課,無比規避他人的目光,更無法放下心裏的膽怯。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心理壓力這個詞,我只知道每天我都很抗拒出門,早上一醒來的感覺就很難受,出門前的身體總是不自覺異常沉重,我有很多怪癖,我害怕別人從背後拍我,害怕別人突然湊近跟我說話,更害怕別人突然大聲講話。
終于有一天早上起來,我發現自己聽不見了,也發不出聲音。
老爸帶我去醫院檢查,聲帶和耳朵都沒有任何異常。
我開始在家學習,還是按照原來的方式請家教。
媽媽很少來看我了,她總說一看到我就止不住的傷心,而她正懷着孕,不适合太低落的情緒,我察覺到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如果頻繁的過來,那邊的家庭也會不滿。
而爸爸呢,最開始對我特別的包容,我在家補習他也沒什麽意見,但漸漸地,他發現我這樣的狀态不對,開始苦口婆心的勸我:“小燃,學習方面爸爸不逼你,但你該出去交交朋友啊,玩一玩,每天過得積極一點,不要老是在家裏死氣沉沉的。”
“我知道,爸爸。”
我出門去,也只能去找李續,我不知道怎麽再去結交朋友。那五年的黑暗生活早已摧毀了我對人的信任,我膽怯甚至厭煩和人交往。可是我不知道怎麽跟爸爸說,他永遠不會了解。
他信奉的是強者主義,所有生活中的磨難都是為了讓我們變得更堅強,他不計厭煩的給我舉着在逆境中翻身取得成功的例子,告訴我:“你看,世界上還有很多比你更困難的人,有些甚至四肢殘缺,可他們還是克服了,并且度過了很精彩的一生。小燃,你該向他們學習才是。”
“我知道,爸爸。”
事實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堅強,我無法忍受別人異樣的目光,我寧願永遠縮在冰冷的殼子裏,我一點兒也不勇敢不堅強,我讨厭這個世界,正常的不正常的我都不喜歡,我起不來,也做不好,無法微笑。
老爸最終也察覺到我的敷衍,我依舊格格不入沉默寡言。
夜晚時他抱着一沓相冊坐在餐桌邊,他翻着我從出生,百天,周歲一直到七歲戛然而止的照片,每一張都能說出一個故事來。
他訴說的對象,是這個剛滿七歲的新兒子,我的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是頭一回帶他出門逛街,瞧把他高興的,在小推車裏都在拍手。”
“這是過年炸紅薯丸子,穿一串給他當冰糖葫蘆,他一個人能吃倆串!”
······
“你看,你哥哥那時候可聰明了,每次他都有得小紅花,你得向他學習啊。”
小弟弟終于聽煩了,撐着腦袋問:“那哥哥現在為什麽不去上學?”
爸爸沒說話,或者不知道怎麽回答,小弟弟又晃着他的胳膊問了好幾遍,老爸默默合上了相冊,看向屋內黑暗處的角落,最終,他用放棄一般的口吻說,“總感覺,現在回來的不是我兒子了。”
這不是小弟弟要的答案,但他立刻說,“爸爸,那我是你兒子吧。”
“當然了,傻瓜。”老爸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而此刻的我,悄悄合上了卧室門的縫隙,我的腿腳凍的冰涼,默默爬上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