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半功勞
第五章一半功勞
大四那年,出版社刊印了景原川人生中第一本小說。
“圓子,周末了,快跟我去書店看看。”周滿延每到周末,就迫不及待。
景原川失笑:“這周還去?”
“當然要去。”周滿延态度堅決,“拜托欸,這可是你人生中第一部大作,我是你最好的兄弟,當然要給予精神上的支持!”
周滿延時常拉着景原川去書攤看看,一旦攤子有擺景原川的小說,無論是在多麽犄角旮旯的位置,周滿延都能替景原川樂一整天。
“快看快看,這可是未來大作家的書。”
“……快走。”景原川從牙縫裏擠出字來。
周滿延疑惑:“做什麽?”
景原川扶額:“好丢人。”
周滿延還喜歡在網上搜索景原川的名字,喜歡聽別人聊景原川的書,若是誇獎他就去稱贊人家眼光好,若是貶低他就撸起袖子打字,在網絡上和陌生人講道理,俨然一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粉絲模樣。
“什麽沒內涵?是你自己膚淺?你有沒有認真品味過這本書,這本書的故事有三層……
“是你自己曲解了這段話的意思,作者在下面一段明明有解釋……
“這不是生造,是用典!這個詞出自……”
周滿延幹這些事,都是瞞着景原川做的,直到景原川有一天突然出現在他背後:“在幹什麽?打這麽多字,寫情書呢?”
周滿延如同驚弓之鳥一般跳起來,慌忙掩蓋住屏幕:“沒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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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原川以為是自己說中了,想到周滿延在“寫情書”,他不自覺地黑了臉:“寫情書有什麽好遮遮掩掩,難道你的喜歡見不得人?”
周滿延這才知道景原川誤會了,比起讓景原川誤會,還不如告訴他自己在幹什麽呢。
“不是寫情書。”他顫顫巍巍地把手從屏幕上挪開,想到景原川說這是情書,臉上有點燒。
“你這樣子,不是寫情書,勝似寫情書了。”景原川松了口氣,打趣道,“我看看,原來是在寫……”
但當景原川看到周滿延遮掩的竟然是給他寫的書評,聯想到自己剛才說的話,他也不好意思了。
兩個人尴尬地沉默下來,說什麽都有些蒼白。
景原川呼出的氣流有些顫抖:“你這樣,很辛苦。”
“這麽好的書,總得讓他們看見。”周滿延笑,“他們看不見,是他們的損失。”
竟然真有知名編輯被周滿延說服,從看不上到轉而認真品味景原川的書,向景原川發了約稿邀請。
後來景原川成了家喻戶曉的真正作家,周滿延總是在喝酒時吹牛,拍着胸膛跟人介紹:“景原川能成為大作家,這其中可有我一半的功勞。”
“真的是這樣啊?”其他人有時會發出質疑的聲音。
周滿延醉醺醺地皺起眉頭,用手肘拱一供景原川的胸膛:“圓子,你,你來說,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景原川總是對他的驕傲全然包容,“我今天擁有的一切,都有周滿延一半的功勞。”
小醉鬼周滿延晃晃腦袋:“哈,好肉麻。”
景原川泰然自若,取下周滿延手中的酒杯:“是你自己要聽。”
喝醉了酒的人才不講道理:“嘿,我不聽你就不說了?”
周滿延摟着景原川的肩膀,整個人都貼在景原川身上,頗有景原川不好好回答,就一直這麽纏着他的意思。
景原川半天才憋出一個周滿延想要的答案:“不聽也說,說一萬遍。”
“嗯,嗯,這樣才對。”
周滿延撒了手,向後倒去,景原川怕他摔倒,無奈之下還是攬住了周滿延。
“幹什麽?”周滿延半阖着眼睛,問他。
景原川随口答:“帶你回去。”
周滿延顯然已經人事不知了:“回去?回我們兩個人的家嗎?”
“我們兩個人的家”?景原川略略思索了一下。
他陳述,更像是承諾:“以後會有的。”
周滿延演完畢業大戲的男主角,走上社會,再沒演過出頭的角色。他一沒人脈,二不會讨好,在美人紮堆的戲劇圈,他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周滿延不信所謂的規則,在景原川的陪伴下,沉下心安安靜靜地打磨自己,終于拿到了一個男N號的B角,他興高采烈地往家裏寄了票。
“圓子,你說我媽看到我找到了工作,肯定會很開心吧!”
“當然,阿姨總是很關心你。”
“她就我一個孩子,我爸還走了……原來我太不争氣,現在,我總算是承擔起一個頂梁柱的職責了。”周滿延垂眼,“希望我以後能多賺點錢,讓我媽過上好日子,成為我媽的驕傲。”
景原川溫和地看着他:“你現在也是你媽媽的驕傲。”
無奈命途多舛,老天爺不想讓周滿延好過,周伯母在去看他演出的路上,遇到了一輛超速的跑車。
周滿延好不容易看見曙光,又被拖回了那個北風呼嘯、得知父親死訊的夜晚。
“別叫魂,我多賠你點錢就是了!”比年少時的他還更驕橫的二世祖不耐煩地扯了扯頭發,轉身對着他吼。
“你!”
周滿延想沖上去給他一拳,被景原川按住了肩膀,他愣愣地站了幾分鐘,又悄無聲息地流下了淚。
“景原川,你說我這人是不是命不好。”周滿延紅着眼望着他,豆大的眼淚滾落出眼眶,“我肯定是命不好吧,也許是我名字取太滿,也有可能是我小時候太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過滿則虧。”
“別瞎想,都會好的。”景原川只是這樣說,掏出餐巾紙包,沉默着替他揩眼淚。
景原川的指腹有厚厚的筆繭,若是用力擦過臉上細嫩的肌膚,會有一種粗粝的刺痛感。怕周滿延難受,景原川拿紙巾包裹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周滿延的臉,不願讓他受一點委屈。
周滿延忽然想起畢業大戲演出那天,景原川抱着花,站在舞臺下對他笑。身旁的男二號擠眉弄眼地感嘆:“你這哥們對你可真好,我追女朋友都沒他勤。”
“他對我好是當然的。”周滿延驕傲地昂首,一種掩藏不住的高興從勾起的唇角溢出。
那時候,周滿延還誤以為自己是幸福的。
而這天,他睜着眼在手術室門口坐了一整夜,只等來了母親的遺體。
“抱歉,周先生,我們已經盡力了,請您節哀。”
“怎麽……怎麽會……”
周滿延整個人抖得厲害,幾乎要握不住筆,他哆哆嗦嗦始終沒法簽字。身後的人嘆了一聲,胸膛靠上他的背,景原川握着他的手,簽了下了他的名字。
“周滿延”三個字,景原川的筆跡。
“你還有我。”景原川鄭重承諾,“我這輩子,都會陪在你身邊的,永遠都不會讓你孤身一人。”
二世祖也被這個情景吓了一跳,他喝酒超速肇事違反交規,周滿延死咬着不松口,沒有接受一千萬的和解費,說什麽也要讓對方坐牢。
“你的母親要下葬,得花好多錢吧?”二世祖的父親遞過來一張卡,“我知道你的父親前幾年也死了,往後餘生一個人過,沒有點錢傍身,怎麽能安心呢?”
“我不是一個人。”想起景原川,周滿延有了反駁的力氣,“倒是你,寶貝兒子馬上就要坐牢了,還是你更可憐吧?”
“年輕人,有骨氣。”二世祖的父親惡狠狠道,“你會為你的逞強付出代價的。”
周滿延只是說:“人可以付出代價,不能失去良心。”
二世祖的父親怒極反笑離席,周滿延坐在位置上發呆,直到有人放了一頂帽子在他的頭上,周滿延擡起頭,看見景原川靜靜看着自己。
“路過針織品店,買了一頂黃色,一頂藍色的,同一個款式。”景原川并不是一個健談的人,只是一板一眼地複述自己今天的遭遇,“這頂藍色的是你的,當時想着你戴着會好看,現在一看,果然是這樣的。”
周滿延茫然地看着景原川:“好看嗎?”
“好看。”景原川篤定,“你怎麽樣都是好看的。”
哪怕現在的周滿延已經熬了幾天的夜,臉色憔悴,眼睛裏都是紅血絲,頭發亂蓬蓬的,但是在景原川眼中,他還是那個肆意妄為、鮮衣怒馬的少年。
景原川已經把他那頂帽子帶上了,周滿延那頂檸檬黃色的針織帽看了一會兒,想象了一下自己頭上帽子的樣子,珍重道:“你戴着也好看。”
因為母親出車禍,周滿延在演出結束前離場,雖然他本就沒有上場的機會,但是失信的行為依然讓他信譽掃地,再加上二世祖的家人從中作梗,他很久都沒有接到工作邀約。
還是大學時期的老師得知了周滿延的悲慘境遇,為他推薦了劇團,力保他拿下了一個排得上號的A角。為了演好民國時期的瘾君子,周滿延節食暴瘦,幾乎要脫了相,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天只吃半顆水煮蛋的蛋清,一到半夜三更胃部就抽疼。
景原川窩在家裏三個月,沉浸着寫完一部長篇小說,交了稿子,第一時間去看周滿延的新戲。散場以後押着人去吃飯。看着滿桌子的肉菜,周滿延遲遲不下筷子。
“怎麽不吃菜?”
在景原川不贊同的目光下,他遲疑着夾了一根綠油油的青菜到碗裏,愧疚地笑笑,“圓子,我不能吃肉,太久沒沾葷腥,吃了會反胃。”
“一口也不行?”景原川的臉色很沉。
“一點也不行。”周滿延還是笑,“吃進去就吐出來。”
景原川言語間帶上了怒氣:“不要再演這個角色,吃完跟我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
周滿延笑不出來了,啞然道:“我只有這一份工作了。”
景原川沉默片刻,當即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叫編輯把向他發出邀約的公司的聯系方式發來。
編輯還頗為納罕:“你要哪個公司?那麽多找你的,總得給我一個具體點的要求吧。”
景原川想了想,描述了一個大概的要求:“其他無所謂,我要有舞劇資源的。”
“你想要轉行演戲?”
“想給朋友找些角色。”
“知道了,這就找找。”一邊幫忙,編輯一邊調笑,“景原川大作家,你為了給朋友兩肋插刀,可是把自己賠進去了。”
景原川只是淡淡:“只要他好,都無所謂。”
景原川喜歡安安靜靜寫書的日子,不愛和資本運營扯上關系,為了給周滿延找個新角色,他答應了開微博炒作,當網紅作家。景原川天生長了一張儒雅書卷氣的臉,蕭蕭肅肅,醉玉頹山,這也正是資本所青睐的,他長得好看,充分具備了當網絡紅人的潛質。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滿延沉默着等他打完電話,半晌才輕聲說,“我不是想要你委屈自己,來幫我找工作。”
“我做的這個決定,與你無幹。”景原川猶疑數次,低低說出心裏的那句話,“與你無幹……是我舍不得。”
花開堪折直須折?景原川不這樣想,他要周滿延永遠綻放。
而他化作霧煙,化作川原,化作這世上萬千能為周滿延提供養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