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霍燼消失了小半個月,再次出現在朝中。
對于攝政王每月固定時間的消失,朝中所有人都已經習慣。
畢竟前面的這一年來,都是這樣過來的。
政事堂中,霍燼正聽着各部重臣彙報最近朝事,戶部尚書孫有謙談及霞安城水災災後處理一事,一直閉目養神的霍燼掀開了眼皮,“叫永陽府送糧,太醫院派遣太醫,是陛下所想?”
孫有謙颔首,“臣不敢妄言。”
自宮門口那次想見時,霍燼便覺得小皇帝與落水前有所不同。
他又細細問了那日朝上發生的事情,尤其是小皇帝的反應,得到官員們的形容之後,他可以确定,小皇帝當真變了。
都說人瀕臨死亡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會看開。生死之前,無大事。
霍燼很快便想通,宮門前小皇帝的異常到底是為何。
歷經生死之後,整日如履薄冰的皇帝,想要為自己尋求庇護。
只是霍燼沒想到,小皇帝會找到他的頭上,當真是有趣。
想到小皇帝自從被他禁足思過,如今已經是六天。這些□□上大小事務都由先帝托孤的幾位重臣共同商議,再由他做最後決斷。
以往即便是小皇帝上朝,也都是如此安排。
對于攝政王罰小皇帝一事,朝中大臣對此并沒有異議,還是那句話,見多了已經見怪不怪。
霍燼意識到小皇帝在向他尋求庇護,便将之前擱置下來,替皇帝尋帝師的事情拿出來說了。
小皇帝自幼沒有教養好,養成膽小怕事的性子,現在要是不好好管一管,怕是以後會危害國本。
幾位老相公對此心知肚明,因此對霍燼的提議表示贊同。
“便選老太傅蘇元應吧。”
蘇元應乃先帝之師,在先帝駕崩後,也告老還鄉,在家鄉辦了一座私塾教書育人。
蘇老太傅為官數十載,兩袖清風,剛正不阿,以傳道授惑為己任。學識之淵博,品行之上乘,當朝無人能及。
帝師之選就這麽定下,只待派人去請老太傅進宮。
定好帝師之事後,霍燼的目光落在關于恩科的折子上。
新帝開恩科事關重大,不僅是為新帝挑選心腹培養,更是諸多科舉學子多出來的一次科考機會。
其中不能有一絲的差錯。
小皇帝既然一改往日怯懦也要為尋一條出路,又為何将這樣好的機會,拱手讓人?
直接丢給禮部,選上來的人,可就說不準是什麽樣的人了。
———
宮內的書閣有三層高,藏書無數。
蕭錦年坐在天塌上,晃悠着腿,手邊放着一碟子點心。
霍燼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人一手拿着點心吃,一手拿着一本書在看。
點心的渣屑簌簌往下掉,當事人渾然不覺,吃了一塊又拿一塊。不知是看到什麽好笑的地方,仰頭笑了起來,被點心嗆住,放下書就猛咳。
小福子聽到聲音,放下手中當扇子扇風的書籍,端着剛扇涼的茶從屏風後走出來,正好與霍燼撞個正着。
他硬着頭皮将茶水拿給蕭錦年喝下順氣,才對霍燼行禮,“小人見過攝政王。”
“嗯。”霍燼發出一個音節,目光一直落在蕭錦年的身上。
準确的說是蕭錦年掉落上點心殘渣屈起的那條腿上。
“王爺你怎麽來了?”蕭錦年用茶壓下點心,臉上尚有被嗆咳嗽的紅暈。
“臣今日來是與陛下商議恩科一事。”霍燼自上書閣見到蕭錦年那一刻起,眉心隆起的弧度就被下去過。
在看到蕭錦年衣袍褶皺嚴重,穿着鞋子搭在塌邊的腳時,實在忍無可忍。
他朝着小榻走去,足尖抵在小榻底部的木頭上時,微微彎腰。伸手握住蕭錦年的小腿,将他的腿往下帶,确保蕭錦年靴子底部踩在地上後,這才繼續道:“歷來恩科的主考官都是天子,雖說陛下不必親自到場,但科考流程陛下還是需要清楚。”
蕭錦年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翹好的腿怎麽就被放下,就聽見霍燼說要他知道科考流程。
恩科這事他怎麽能插手呢?蕭錦年求生欲很強,直接擺擺手,“既然都說了朕不需要親自到場,那知道這些做什麽?”
說着端過榻上小桌上擺着的一小盤已經被他吃的就剩一塊的桂花糕,微微笑道:“王爺吃過東西了嗎?朕這裏有很好吃的糕點,王爺要不要嘗嘗?”
“不吃”兩個字就在舌尖壓着,霍燼觀察到蕭錦年蠢蠢欲動的手,似乎是料定他不愛吃甜食,等着他拒絕後,好将最後一塊糕點收入腹中。
霍燼五感較之常人要強上許多,那日宮門前他聽見了小皇帝口中嘀咕了一句,最後一塊糕點最好吃的話。
眼下碟中剩下的可不就是最好吃的那一塊。
霍燼突然生出一種,想要看看自己當真拿起糕點後,小皇帝會是什麽樣表情的想法。
“陛下盛情,卻之不恭。”
眼睜睜的看着霍燼将盤中最後一塊糕點拿起,慢條斯理的放入口中,蕭錦年整個人愣住。不是,世界線裏不是說霍燼從來不吃別人給的東西嗎?連他家人給的都不吃,怎麽會這樣!
糕點和想象中的一樣,很甜,甜的霍燼有些難以下咽。當他餘光看見小皇帝對着糕點咽口水的模樣時,霍燼竟覺得有些好笑。
果然十六七歲的小郎君,最愛這些甜食。
被霍燼吃了最後一塊糕點,蕭錦年有些失落,倒也不是饞的。而是受精神印記的影響,最近他的胃口越發的大,時不時的就要吃點東西,不然就會餓的心慌。
他現在就比較餓。
“咕嚕嚕———”
腸鳴聲突兀想起,蕭錦年一把捂住肚子。
霍燼将沒吃完的糕點放置在盤中,端到一邊。他記得來的時候,禦膳房那邊剛把空盤子扯下去不久。
最近小皇帝在藏書閣做了什麽,暗衛都會定時像他彙報,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爾看一些小福子搜羅來的話本子。
暴食、易困,這對于人體來說不是什麽好的征兆。
正想着,蕭錦年就打了個哈欠。
身體的反常蕭錦年自己也注意到了,他不僅胃口越來越大,餓了還會特別困,吃飽了也會特別困。
現在他餓的肚子咕咕叫,身體瞬間疲憊,像是要休眠一樣,困意如潮水席卷攔都攔不住。
他知道這些反常都是受精神印記的影響,并沒有放在心上。身體的體力支撐不住蕭錦年繼續清醒着,他無暇顧及霍燼還在這裏,整個人直接往小榻上一躺。
小皇帝直接睡在雜亂無章的小榻上,衣服上還殘留着糕點的殘渣,這場景落在霍燼眼中,實在有些無法忍受。
“起來。”霍燼喊了一聲,對方一動不動。
察覺到霍燼靠近,蕭錦年一把抱住榻上的軟枕,嘟囔道:“朕要睡覺……”
霍燼仔細盯着蕭錦年的臉看了一會,面色紅潤,眼下并無青黑,且聲音洪亮有力,并無生病之兆。
只是光“望”霍燼無法确定小皇帝身體如何,大瑜周圍局勢不朗,若是小皇帝出什麽事,難保內憂外患。
确認小皇帝的身體出現異常,霍燼沒想太多,只想确認龍體有無大礙。
他上前一步,單膝跪在榻上,傾身向前要捉蕭錦年的手腕。
蕭錦年意識朦胧,覺得有人要抓他起來不給他睡覺,用力的一抽手。霍燼沒有想到這種情況,并沒有設防,竟是被蕭錦年帶了下來。
霍燼手臂快速的撐在小榻上,以防自己壓到小皇帝。随着距離的變近,霍燼聞到對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這味道不是聞過的任何一種花的香氣,也不是那些制做出來的名香,無法辨別,卻十分好聞。
蕭錦年已經沉睡,霍燼起身退開。
他彎腰将修長的指尖搭在蕭錦年腕上,片刻後松開了手。小皇帝脈搏平穩,并沒有生病,健康的很。
這樣的結果沒有讓霍燼放心,反而有些擔憂。
查不出來,才更可怕。
———
安京城臨水而建,外村落衆多。長長的玉清河同樣流淌過安坪村,因此安坪村是城外規模最大的一個村落。
此時經過安坪村那段河的岸邊,站滿了人。橋因為是木橋的原因,承重不行,上面沒站幾個人。
“人撈到了!站在岸邊的快讓讓!上不去了!”水中一個打赤膊的大漢拽着一個人朝着岸邊游來,還有兩三個同樣打赤膊的大漢在一旁跟着,确保能安全游上岸。
好不容易把人拖上岸,那漢子連忙給顧展方按壓胸口。他是在碼頭卸貨裝貨的工人,深谙水性,也懂些落水急救。
顧展方一口水嗆出來,漢子大喜過望,“人活了!”
圍着的人群不再屏息凝神,像是也松了口氣,叽叽喳喳的說了起來。
“哎呦,這顧家小郎君怎麽就想不開急着跳河喲!”
“讀書人命金貴的很,怎麽就到了這一步?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麽滔天大禍?”
“腿都被人打瘸了,不是說讀書人當官考試,不要殘疾嗎?顧小郎君是不是因為這個跳河輕生的?”
“什麽腿瘸了,哪個長舌婦盡胡咧咧,我兒子腿好着呢!”
在另一頭漿洗的顧母聽到人說她兒子跳河了,差點也一腳沒站穩,栽河裏去。一路上幾乎是被人架着過來的,她腿軟的實在走不了路。
來了就聽到有人說她兒子腿瘸了,她氣的忍不住出言反駁。
先前說這話的婦人連忙閉了嘴,一大家子讀書人,農活都不會幹,若是被所有人誇耀是文曲星的大兒子真不能參加科考,以後這一家人可還怎麽活?
顧家小妹今日身體不适便沒有跟着顧母去漿洗,而是在家中休息。村子裏也有人去顧家喊顧仁識,聽到消息的顧仁識直接暈了過去,還好顧家小妹在,又是掐人中又是潑水把人給弄醒。
醒來後父女倆便朝着岸邊趕來,等他們到的時候,顧展方也已經蘇醒,顧母正抱着他哭,問他怎麽就想不開跳河,又罵他是不孝子,要她白發人送黑發人。
顧仁識看着兒子灰敗無望的眼眸,心裏也不是滋味。
曾經的顧展方,也是書生意氣,滿腔抱負。父子倆沒少秉燭夜談,交付心中理想。
所有人都說,顧展方會是頭名狀元。卻不想在鄉試得解元沒多久後,就被人打斷了腿。
解元受如此重傷,官府高度重視,剛開始的時候還派許多人出去查。越查,派出去的人越少。最後竟是直接以“毫無頭緒,查無可查”将此事不了了之。
加之顧仁識被莫名辭退,無人敢用,明眼人都知道顧家這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顧展方此時身體很虛,是救他上岸的壯漢幫着背回顧家的。
顧家人對壯漢十分感激,顧仁識把家裏僅剩的銀錢全都塞給壯漢謝他的救命之恩。
壯漢知道顧家的情況,他願意結善緣,沒有要顧家的錢,只說以後他孩子長大,顧家人能不嫌棄教他孩子識兩個字。
顧仁識知道這是壯漢推辭,他心中記下此事,立誓不忘。
送走壯漢之後,顧母紅着眼睛去煎藥,顧小妹怕顧母心緒不寧,把珍貴的藥材煎壞了,也跟着顧母一起去。
顧仁識走進顧展方的屋中,他關閉所有門窗後才坐到床邊,“展方,你既有求死的勇氣,緣何不能為生搏一把?”
一直沒有表情的顧展方,在關緊門窗的屋中,在聽到父親叫他展方時,潸然淚下,泣不成聲,“是孩兒不孝,拖累父親被辭退,母親妹妹給人漿洗衣服,手都泡爛。本尚且殷實的家,被我拖累的竟無米下鍋。”
顧仁識沉聲道:“家中如今這樣,也只是一時。你想為至交洗刷冤屈,還他身後清白,是為情義,也是為天下寒門學子讨一個公正。
況且此事你當初是與家中商議,為父和你母親還有小妹都點頭應了,你才去尋找真相。展方,在一開始,我們就想到最壞的後果,現在還不是最壞的時候。而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顧仁識想到那日臨別時,那位小郎君的贈言,“追風趕月莫停留,平蕪盡處是春山。展方,不要畏懼險阻,以死逃避是懦夫行為,只要一直向前,總有見到春山的那一天,廣袤天地,在前方等你。”
“可大瑜如今,還有什麽廣袤天地?科舉不公,新帝年幼,驕奢淫逸。這樣的天地,如何廣袤?父親,我看不見前方的春山。”
經歷過生死的顧展方看不到希望,他目光中帶着掙紮,有不甘,有遺憾,有為好友被污舞弊而亡的憤恨,有對官府的失望。
“會看見的,展方。”顧仁識摸着兒子的頭,只能出言寬慰。
顧展方輕聲呢喃,“除非能上達天聽,驅散黑霧,不然春山只能被黑霧隐埋,不露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