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盛珠珠這幾日來找藺相思找得很勤。花枝雖然心裏覺得莫名其妙,可每每見到來人的招呼已經從一開始的“笙少爺不在”,到了直接告訴她相思在什麽地方。
偶有幾次被未出門的秦笙撞見,他看了眼藺相思,倒是沒有什麽反應。
只是藺相思心裏卻是有些受不住了。
“哇,相思姐,”花枝看着桌上擺放的鼎福樓名品,不禁眼睛發直,咽了咽口水,“這都是盛小姐帶來的嗎?”
藺相思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尴尬間突然被湊上來的花枝頂了下肩膀。
“相思姐,你到底跟盛小姐什麽交情啊?她怎麽對你這麽好?”花枝臉頰貼過來,說悄悄話似地低聲詢問,語氣裏既羨慕又讨好。
時不時人來就有一大堆東西收,要說旁人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可再怎麽好奇,到了藺相思這裏,也就只能憋着了。
眼看着藺相思擺出一如既往的無奈笑容,花枝頓時偃旗息鼓了。也是,你還能指望套出什麽話麽?
藺相思面上無奈,心中着實更無奈,她不喜歡這種沒有根由的饋贈,即便是有前情為由。然而卻拒也拒不掉,每每收下,只覺得心上莫名的壓力更加沉重一分。而盛珠珠,卻是更加輕快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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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轉眼到了仲春時節,氣候漸暖,秦遙下課後走在校園裏,突然聽到有人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于是轉過視線,就看到一身竹青色長衫的夏游翡,隔着幾步之遙笑望向她。
這樣的衣着,倒是十分契合他的名字。秦遙心想。
她看着男人披着陽光靠近她,上乘的衣料在明亮的光線下展現出細膩的紋理,仿佛溫潤的玉,透着江南的春色。
“我來這見一位朋友,倒是剛好在路上碰到你。”他閑聊般開口道,含笑的眼徑直看向她。
“确實很巧。”她舒展開眉眼,同樣染出淡淡的笑意。
“看你抱着這些書,是打算去還的?”
秦遙聞言不自覺看了眼自己手裏抱着的三本薄冊。
她點點頭,就聽他又開口道:“正巧我也想要随處逛逛,這邊我不是很熟,不介意的話,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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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林蔭路走到盡頭,秦遙帶着夏游翡來到了圖書館。
今天館裏人不算多,很安靜。她視線逡巡了一圈,沒有找到管理員,卻是在左手邊的兩排書架間看見了正走出來的蘇維揚。
蘇維揚也看到了她。
“秦遙,”他走過來,語氣熟稔,“來還書?”
秦遙點點頭,擡手将發絲挽至耳後,輕聲詢問:“蘇老師,請問楊老師在嗎?”
“他剛剛有事去了趟教務處,還沒回來。你要還書,就先給我吧。”蘇維揚說着伸出手,看秦遙雙手遞過來的三本書,接過來的同時聽到一聲壓低的“謝謝”,不急不忙地回了句“不客氣”。
“不再留下來看會兒書嗎?”他問,順道瞥了眼秦遙身側的男人,沒有再開口。
“不了,今天我得早點回去,蘇老師再見。”
“再見。”蘇維揚微微一笑,擺了擺手。他看着秦遙的走遠,那個一直跟在她身邊的男人倒是終于在臨走前同他交換了剎那的視線,然後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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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走回那條林蔭路,夏游翡一路垂下視線盯着秦遙頭頂上樹影投下的光斑,再到她微微泛紅的耳背,一路若有所思。
身側的人不開口,再加上那一直若有似無停留在她身上的莫名視線,秦遙總覺得,她應該找個話題開口。
“……你”
“你喜歡他?”
秦遙猛然擡起頭。
第一聲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你”字瞬間随着沙沙綠葉響,飄散入風中。
一切宛如靜止。
秦遙神色愣怔地看向面前的男人,眼裏湧出光亮。
直覺看出她漸漸生起的惱意,夏游翡頓了頓,選擇繼續戳穿她的心事。
“現在的人都追求戀愛自由,即便是富家小姐和教書先生,若你真心喜歡,又有什麽關系呢?”
“夏先生,”秦遙定聲開口,一句話拉遠了他們的距離,柔和的眉目間透着冷淡,“不管什麽關系,都和你沒有關系。”
夏游翡對此不置可否,依舊笑對她,“和我有沒有關系暫且不談,只是,蘇維揚他有未婚妻,這一件事,你知曉嗎?”
眼見秦遙再次愣住,夏游翡不由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似是無意道:“不過也無妨,你堂堂秦家五小姐,想要什麽得不到?一紙婚約而已,很容易作廢的。”
秦遙愣怔間聽着對面男人的“無理”言論,只覺得心中無語,不由氣極反笑:“夏先生,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毀人姻緣,可是要折壽的。”
“人只有這一輩子,想要什麽自然得全力争取,說到底,就是看值不值得。對于大多數人而言,戀愛追求感覺,婚姻追求适合。不過恕我直言,你與那位蘇先生,在我眼裏,可當真是一點也不适合。更何況,秦遙,”男人垂眸對上她的視線,似乎将她看穿,“你也沒那麽喜歡他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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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微的風拂過樹梢,穿過發間,掀起衣角,秦遙擡頭望着夏游翡,發熱的耳根變得通紅。
她張了張嘴想要辯駁幾句,可又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終是忍不住,也顧不上什麽淑不淑女,氣急敗壞地丢下一句粗口,轉身便走。
“……神經病!”
被罵了的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在原地悶聲笑開來,那笑聲傳到秦遙的耳朵裏,只見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
是誰說秦家只有一朵富貴傾城的牡丹花?他倒覺得,這位傳說中平淡無奇,默默無聞的五小姐,才是位真正的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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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爽的風撲在臉上,熱度消散,秦遙終于開始覺得內心逐漸平靜下來。
跟來的司機為她打開了車門,她坐上去。這個時間點,校門口湧出不少同學和老師,她撇過頭,維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勢,然後被動地,看着一排又一排行道樹從面前駛離。
她其實從未期望過會與蘇維揚發生些什麽。
她知道自己的出身,了解自己的父親,更懂得自己的命運。
生在秦家,就注定了她的婚姻将成就在父母之命的約束下,而門當戶對,是必然。
可即便結局既定,她還是想要嘗試着盡可能長久地擁護這段純粹的美好。即便她選擇屈從于命運,至少在此之前,她還可以擁有一段年少的過往,用來追憶。
畢竟,她是當真對未來沒有期待。
而夏游翡,只不過是讓她的未來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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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秦家府宅的時候,秦遙剛走進房間,小滿就急匆匆趕了過來。
“小姐,你可回來了。聽別人說,小少爺正和三姨太鬧得不可開交呢!”
秦遙聞言一愣,忙問:“阿越怎麽了?”
小滿于是把她聽來的所有消息一股腦兒傾倒出來,秦遙聽了個大概,也明白了七八分。
這事還得從秦越學畫說起。
衆所周知,三姨太傅芸對于自家兒子的期望從來都是奔着将他打造成可以支撐秦家家業的棟梁之才去的,只可惜秦越對這些根本沒興趣。他喜歡畫畫,把所有的時間精力投在上面,自然惹得三姨太很不高興。前段時間,秦越被逼着去了七叔的公司學習,算是做了妥協,可也是提前好不容易跟傅芸約法三章,說好每個月能繼續跟着老師傅作畫才去的。誰成想,他今天在畫室剛鋪好了生宣筆墨,卻被告知老師傅已經被傅芸辭退,說是以後都不用來了。秦越當即起身,直接奔了出去。
少年的傷心失落,似乎總是伴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傅芸看着眼前雙目通紅的秦越,面對他的聲聲質問,瘦削的身形立在那兒,線條冷硬,不可撼動。
“越兒,我是為你好。”
“可您明明答應過我的,不是嗎?”秦越兩眼噙着淚,神色哀傷地望向自己的母親,“您總說為我好,為我好,難道為我好,就可以從來不顧我的想法,擅自替我做決定嗎?難道為我好,就是讓我放棄自己,逼我去做我不喜歡的事,然後成長為您期待的樣子嗎?如果是這樣,我寧願不要這樣的‘好’!”
“那不是我的期待,”傅芸直直望進他的眼裏,瘦削的面龐半隐在陰影中,“那是你的命運。”
“那三哥呢?”秦越反問,純真的臉上布滿淚痕,“我并不是那個‘唯一’,不是嗎?這并不一定是非要我來承擔的命運,不是嗎?”
“你是秦家的少爺!這就是你要擔負的!”
“可我不想當什麽秦家少爺!”秦越甩開手,徹底吼出聲,“哪怕只是一次,您有真正為我考慮過嗎?”
“母親,”少年仰起臉,一滴清淚自他的眼眶滑落,他壓抑着喉間的酸澀,嘴唇發顫,“我愛您,我感激您賜予我生命,我感激您付出的一切,可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主宰我的人生。您知道每當我看到您因為我提起畫筆而皺起眉,是什麽感受嗎?您知道每次我鼓起勇氣想要認真和您談談,卻總被無情打斷,是怎樣的挫敗嗎?您知道我也曾渴望過得到您的些許肯定,到如今連進畫室都要偷偷摸摸,戰戰兢兢的滋味嗎?我的心裏,或許也存在着我想要的人生,您考慮過嗎?”
“一次都沒有!”
傅芸怔怔立在那兒,少年的身影風一樣從她面前劃過,她睜大的雙眼顫了顫,冷硬的線條第一次,有了碎裂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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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遙趕到的時候,正看到秦越從屋子裏奔出來。
她站在門檐下,眼看他從跟前晃過,直覺喚了聲“阿越”,伸出手,卻只是抓到了少年身後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