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蕭雪雎除魔衛道十餘載,被她親手封印過的妖魔不計其數,那時的沈望春剛剛入魔,既沒有撼天動地的強大力量,也沒來得及為禍人間,不過是萬千妖魔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
她憑什麽記住自己?
憑什麽呢?
他側過身,望着桌上的香爐,似有些出神。良久,他發出一聲輕嗤,問蕭雪雎:“知道望鄉城幽冥宮嗎?”
蕭雪雎答:“我知道。”
沈望春回過頭,看向蕭雪雎,他神色冷酷,沉聲說道:“本座沈望春,幽冥宮之主,蕭姑娘可千萬要記住了。”
那是在很多年以前,暮春時節,白鳳山下紫紅色的杜鵑花開如海。
沈望春和衆多的道友們站在試劍臺下,高高的試劍臺上,蕭雪雎一襲白衣,手持一柄懸光劍,臨風而立,風姿無雙。
彼時的沈望春修為平平,連登上試劍臺的資格都沒有,他暗暗設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站到蕭雪雎的面前,對她說出那句:“在下岳陽城沈望春,請教蕭姑娘高招。”
也許蕭雪雎只用一招就能将他打敗,又也許他能在她的劍下多走上幾招,最後的狼狽滾落高臺,臺下響起一片哄笑。
沈望春如何能夠想到,多年後他第一次對蕭雪雎說出自己的名字,會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天意難測,物是人非。
他聽到蕭雪雎問他:“是你救了我嗎?”
沈望春瞬間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上下的毛都炸了起來,他瞪着蕭雪雎,諷刺道:“救你?蕭雪雎,你做什麽美夢呢!”
蕭雪雎盯着他那張臉看了許久,最後淡淡哦了一聲,垂下眸去。
沈望春頗為不自在地撚了撚手指,眼神也有些飄忽,哦就結束了?她就沒有其他想說的嗎?
“你……”沈望春看回躺在床上的蕭雪雎,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寝宮內亮起兩盞琉璃花燈,他的影子落在床榻上,折了下,另一半映在對面的牆壁上。
這座寝宮總是冷清,如今多出一個人來,好像也無甚變化,沈望春轉身向外走去。
只是走到門口時,他不知為何,心下一動,回過頭去,映入眼中的是蕭雪雎慘白的臉,像覆了一層濕透的白绫。
沒等他想明白她是怎麽了,雙腳就先一步沖到床邊,床榻上的蕭雪雎左邊身體冷如寒冰,右邊滾燙如烈火,臉上的疤痕下面似有蟲蟻在無聲湧動,極為可怖。
她雙目緊閉,身體微蜷縮着,不停地痙攣,脖子下面數條青筋暴起,額頭滲出涔涔冷汗。
沈望春急忙把裴素問召來。
裴素問是在十年前來到望鄉城的,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裏來,也沒人知道她一個醫修為什麽會來魔界,她是望鄉城裏唯一的大夫,雖然這裏的魔修們大多是沒有腦子,但在生死之事上,一般情況下還是比較謹慎的,不會得罪醫修這種稀奇又珍貴的生物,而特殊情況裴素問也能自己解決。
裴素問來的很快,她進了寝宮裏,一看到蕭雪雎的那張臉,便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她轉頭對沈望春:“這位姑娘是中了相思夜。”
夜來入夢,相思斷腸,我心忡忡,一日三秋。
見沈望春面帶疑惑,裴素問同他解釋說:“此毒甚烈,除了會在中毒者的臉上留下這麽一片痕跡外,沒至日落,中毒者如被百蟲噬心,又置于冰火之上,痛不欲生,這位姑娘倒是個能忍的。”
蕭雪雎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可除此之外,她沒喊過一聲疼,也不曾說過其他的話。
沈望春看她一眼,胸腔裏的那顆心髒就鈍鈍的疼,不看她,那疼也沒有消失。
他問裴素問:“要如何解毒?”
裴素問道:“若要解毒,倒也不難,只需兩滴千年玄龜血,配以雪萼芙蓉的花蕊,只是那花蕊摘下後必須立即服用,不可耽誤片刻。”
雪萼芙蓉生長在魔界西邊的琅山頂上,山上迷障繁多,要上山并非一件易事,不過對沈望春來說,應當不是件難事。
“本座知道了,”沈望春頓了一頓,問,“能讓她不這麽疼嗎?”
說完後又覺得不妥,顯得自己多愛護蕭雪雎似的,便又跟了一句:“本座怕她疼死。”
“當然可以。”裴素問笑了一笑,然後擡手點了蕭雪雎身上的幾處穴道,随即蕭雪雎便失去意識,昏睡過去。
沈望春:“……”
裴素問用的手段與他設想的差的有點大。
他漫不經心道:“來都來了,你再看看她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傷吧。”
裴素問依着沈望春的意思把人檢查了一通,過去的很長一段時日裏,蕭雪雎受了不少折磨,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好在都沒有危及性命,用着上好的丹藥養上一段時間,應當都能恢複。
突然,裴素問手下的動作一頓,擡眸将床上人的那張臉仔細端詳一番,而後回頭向沈望春問道:“君上,這位姑娘可是青霄宗蕭雪雎?”
“你見過她?”沈望春問。
裴素問搖頭道:“那倒沒有,只是我知道這世間身負劍骨的修士,只有她一人。”
沈望春嗯了一聲,沒說其他。
裴素問不是很摸得清楚沈望春此時的想法,他的态度有些奇怪,眉眼間居然還有兩分驕傲。裴素問話鋒一轉,對他道:“只不過可惜了……”
“什麽可惜了?”沈望春不明所以。
裴素問輕輕嘆氣:“她身上的劍骨已被人抽去,修為盡散。”
沈望春愣住,一張臉陰沉沉的,好似能滴出水來,他厲聲道:“你說什麽!”
裴素問雖為醫修,脾氣卻不大好,被沈望春吓了一跳,當即不滿回道:“您這麽大聲幹什麽!”
沈望春定了定神兒,又問了一遍:“你說她的劍骨被人抽去了?”
裴素問略為驚奇地問:“君上不知道嗎?”
前段時間蕭雪雎與魔族勾結一事傳得沸沸揚揚,魔族們也很好奇,這位聲名遠播的正道弟子到底是與哪位魔族勾結在一起。
今日在這裏見到蕭雪雎,裴素問下意識地以為那個魔族就是沈望春了。
這位魔君,有點東西。
只是……
“她的劍骨真的……沒有了嗎?”沈望春問。
裴素問起身給沈望春騰了塊地方,對他道:“君上若是不信,您親自來探一探。”
沈望春沉默良久,說:“不必了。”
“那沒其他的事,我先告辭了。”
沈望春擺擺手,“去吧。”
裴素問離開已經很久,沈望春仍是站在床邊,一動不動。
他背着光,所有的表情都隐匿在陰影之中,許久許久後,他輕聲問她:“蕭雪雎,你到底做了什麽……”
蕭雪雎昏睡着,沒有回答他。
當年他被人挑斷手筋,毀去丹田,生不如死。
蕭雪雎如他當年一般,受盡折磨,他被抽去劍骨的痛苦定然不會小于他,沈望春卻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快活。
為什麽?
是自己沒能親手為自己報仇的緣故嗎?
他擡起手,緩緩落在蕭雪雎修長的脖頸上,他清晰感受到指腹下面脈息的跳動。
他什麽也沒有做,轉身離開這座寂靜的宮殿。
墨色的天空上挂着一輪銀色的月亮,清冷的銀輝傾灑在千重宮闕間,正道與魔道向來是勢不兩立,不死不休,依着蕭雪雎從前的性子,知道自己的身份後該立刻同自己劃清界限,但她并沒有。
或許這一番遭遇讓她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沈望春坐在石階上面,頭疼得厲害,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将他的記憶攪成一團,好的壞的全都擠在那個小小的匣子裏。
“君上……”
沈望春撩開眼皮,見是陸鞅,又懶懶地收回目光,繼續發呆,問他:“有事?”
陸鞅小心問他:“君上和新夫人吵架了?”
晚風吹來幾片枯葉,沈望春托着下巴,百無聊賴地看着那些葉子飄向遠方,問道:“本座哪來的新夫人?”
陸鞅道:“就是您寝宮裏的那位啊。”
沈望春呵了一聲,道:“誰說那是本座的新夫人?”
“那她是?”
她是什麽?
月光籠罩在沈望春的身上,像是在他身上凝了一層冰,他的影子順着那石階流淌下去。
沈望春想了想,對陸鞅道:“本座的仇人。”
陸鞅:“……”
說實話,看不大出來。
陸鞅腦子轉得飛快,得什麽樣的仇人才會這樣緊張?還特意安排進君上自己的寝宮,他壓低聲音問:“她欺騙過您的感情?”
“她——”沈望春剛說了一個字,忽然意識到不對,不冷不熱道,“跟你有什麽關系?”
陸鞅幹笑了一聲,道:“君上,既然她與您有舊怨,您何必救她?”
聽了這話,原本看着腳下殘雪的沈望春忽然擡起頭,直直看向對面的陸鞅,他的那雙眼睛烏黑烏黑的,像是一灣深不見底的冰冷潭水。
陸鞅被他看得心裏發憷,試探問道:“屬下說錯什麽了?”
随後他便聽到沈望春冷笑道:“本座救她?你在開什麽玩笑?”
傻子才會想救蕭雪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