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沈望春當然是高興的。
他必然是高興的。
蕭雪雎把他害得那般凄慘,今日落得這般下場,他不高興難道還要為她哭上幾聲?
望鄉城占地遼闊,東及天門山,西至龍熄海,一條黑河貫穿南北,幽冥宮建在望鄉城的中央,其中千重宮闕連綿,群山在氤氲雨霧中若隐若現。
幽冥宮換了幾位主人,這裏就重建過幾次,他們從各地搜羅來和璧隋珠、奇花異草,将這裏的一座座宮殿裝點得金碧輝煌。
待到沈望春沾血的靴子踏上那通向王座的石階,這裏的魔族們都做好要把幽冥宮推了重建的準備。
然沈望春什麽也沒做,他就這樣在幽冥宮裏住了下來。
魔界中人好享樂,縱聲色,然沈望春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魔族,或許是在幽冥獄裏被封印得太久,連同對世間萬物的感知也都退化得幾近于無,美酒佳肴,美人歌舞,于他而言,同這天上的一輪明月,山間的一縷清風,也無甚分別。
屬下們總覺得這位君上的生活過于艱苦樸素,簡直比珞珈宮裏的那位魔君還像個和尚。
綠鬓年少金釵客,缥粉壺中沉琥珀。只回想起來,都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漫長得好像已經過了一生。
從幽冥獄出來後,沈望春一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該做什麽,直到今日與故人重逢。這山這河還是舊時的模樣,可他不是過去那個無能的沈望春,蕭雪雎也不再是過去那個高不可攀的蕭雪雎了。
他要報複蕭雪雎。
他恨了她那麽久,他要蕭雪雎嘗一嘗他受過的每一分苦。
沈望春似走了很久,他回過神兒來,發現自己已經抱着蕭雪雎來到寝宮當中,他的床榻就在不遠處,只是……
他低頭看了看懷中的人,她仍在昏迷,不知何時才會蘇醒過來。
陸鞅說,這裏是整座幽冥宮內最好的宮殿。
雪雎是他的仇人,是他的俘虜,是他的階下囚,焉能住進他的寝宮?該把她關進水牢,送進黑獄,要她日日夜夜都向自己求饒。
可等沈望春再低下頭時,蕭雪雎已經在他的床上躺好,甚至連被子都蓋得仔細。
沈望春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兩只手,随即便若無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他這麽做有充足的理由,這蕭雪雎天生劍骨,劍術卓絕,關在其他地方讓她逃了怎麽辦?自己親自看着她才能放心。
合情合理,合情合理。
他站在床邊,凝望着床上的蕭雪雎,胸腔裏的那顆心髒莫名地發脹,流了一地又酸又澀的汁水。
他要報複她,就不能讓她這樣輕易死了。
他身負魔氣,與她功法相克,自是無法為她療傷,況且她何德何能讓他來出手?
幽冥宮內被歷代魔君掠奪來的天材地寶不計其數,沈望春還從來沒有用過,這下倒是便宜了她。
那些瓊花玉露、靈丹妙藥,沈望春似不要錢般灌入蕭雪雎的口中,只是做完這些,蕭雪雎仍是沒有醒來。
沈望春站在床邊,端詳了她很久,又覺着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實在礙眼,髒了他的床榻。
他伸出手,卻在半空收回,難道要他來伺候蕭雪雎不成?
他轉身出了寝宮,叫來陸鞅,吩咐他說:“去給本座找兩個魔女來。”
陸鞅聽了這話略感意外,君上向來不近女色,這是終于開了竅了?
但剛才不是抱回來一個嗎?
難道一個還不夠嗎?
上來就玩這麽大的,會不會有點過了。
從前陸鞅的某位好友還活着的時候,曾跟他一起探讨過,他們一致認為,做屬下的一定要學會揣測上意。
陸鞅前後一共跟過三位魔君,自認已經将此技練得爐火純青登堂入室,然面對比出家人還要無欲無求的沈望春,陸鞅終于踢到鐵板,無從下手。
沈望春的心思委實難猜,在此之前,他甚至從來沒有主動做過什麽,直到今日,他看過黃歷,說要找一位新夫人。
陸鞅以為終于到了自己大展身手的時候,結果他還什麽都沒做,君上就抱着新夫人回來了。
可他現在又要再找兩個魔女來,不該問的不要多問,這是陸鞅從自己那些在地下做花肥的好友們那裏得到的教訓。
只是該問的還是要問一下的,畢竟他還想成為君上最看重的屬下,陸鞅問:“君上要找什麽樣的?”
找什麽樣的?
換衣服用得着什麽樣的?
沈望春道:“有手有腳的就行。”
君上這胃口未免也太好了吧,陸鞅腹诽,想再确認一下沈望春的态度,只是不等他開口,沈望春就道:“你看本座做什麽?快去找啊!”
陸鞅趕緊行動起來,幽冥宮中魔女并不多,從前倒是有一些的。沈望春生得俊美無俦,還有不少魔女自薦枕席,然他是個不解風情的,來一個趕一個,到後來他嫌煩了,幹脆開了殺戒,此後就再沒人趕爬他的床。
陸鞅動作很快,不到半個時辰就帶了兩個魔女回來,一個生得美豔妩媚,眼波流轉間,具是風流;另一個清純可人,滿臉羞澀,如果她沒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對着沈望春寬衣解帶的話,她臉上的羞澀或許會更真誠一點。
沈望春:“……”
他嘴角抽了抽,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是時候打擊魔界的這股不正之風了!
沈望春不為所動,冷聲道:“把衣服穿好,去裏面給床上的人換一身幹淨衣服。”
魔女們頓覺失望,這位君上找她們來就為這事?他自己不能換嗎?
不過…
得是什麽樣的美人能躺在君上的床上?
魔女們懷着好奇的心走進寝宮,卻在看清床上人的那張臉時,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那是怎樣可怕的半張臉,是怎樣恐怖的一張臉,仿佛被烈火焚燒過,野獸撕咬過,又在劇毒裏浸泡了許多年。
魔女彼此對視了一眼,掩去喉嚨間餘下的驚呼,小心剝去蕭雪雎的衣服,衣服下面刀劍留下的縱橫交錯的傷口幾乎覆蓋了她每一寸皮膚,不過因為剛剛服下了許多丹藥,此時正在緩慢地愈合。
兩位魔女不知此人的身份,但是能躺在沈望春床上的人,不是她們能夠輕視的,她們老老實實給蕭雪雎換好衣服,出來後對沈望春恭敬道:“君上,衣服換好了。”
沈望春揮揮手,讓她們走了。
陸鞅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知道自己又一次沒能與君上的想法同步。不過好在君上并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要責罰他的意思,只是他現在非常好奇寝宮裏的那位究竟是君上的什麽人?
沈望春沒有為陸鞅解答困惑的愛好,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回到寝宮裏。
蕭雪雎仍是沒有醒來,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床上,呼吸倒是平穩,神色安詳,仿佛只是在熟睡,并且做了一個溫柔的夢。
沈望春往香爐裏加了些安神的香料,香爐明滅間升起袅袅的青煙,魔界中一年到頭少有晴日,天空總是昏沉沉的,他的寝宮沒有上燈,就這麽一直昏暗着。
沈望春将那香爐看了半晌,直到金烏西墜,暮色四合,他來到床邊,昏睡中的蕭雪雎不知何時皺起眉頭,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做些什麽。
可最後他的手懸在半空,許久都沒有落下。
他是恨着蕭雪雎的。
恨得咬牙切齒,夜不能寐,仿佛要将蕭雪雎整個人都吞吃入腹,才能平息他在幽冥獄中一年一年累積的怨恨。
沈望春收回手,正要離開,卻見床上的蕭雪雎睫羽微顫。
她終于要醒來了。
沈望春胸腔裏的那顆心髒猛地劇烈跳動起來,在他的耳膜上重重捶打着,從此不分晝夜地轟響。
他轉身想走,只是腳下仿佛生出粗壯根條,深深紮進土地裏。
沈望春轉念一想,他走什麽?這是他的宮殿,要走也該是蕭雪雎走!
床上的蕭雪雎已經睜開眼,她身負重傷,靈力枯竭,可那雙眼睛依舊黑而明亮,裏面閃爍着永不熄滅的星火。
一如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夜晚。
她的眼珠緩慢地轉動,帶着一絲對陌生環境的茫然,最後,她的目光平穩地落到沈望春的身上。
冷冷淡淡的,不含任何感情。
沈望春與她視線交彙的一瞬間,一陣酥麻順着脊柱一下竄到他的頭頂。
他心覺不妙,不等蕭雪雎有所反應,便冷笑道:“蕭雪雎,沒想到吧,有朝一日你也會落到本座的手裏?當年本座對你心慈手軟,這一次不會了,蕭雪雎,本座很想知道,你後悔嗎?”
“不過你現在後悔也晚了,本座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蕭雪雎平靜地望着他,沉默着,确定他将話說完了,寝宮裏寂靜一片,才出聲問道:“你……是誰?”
她聲音幹澀而沙啞,不帶憤怒的,不帶惡意的,卻比沈望春聽過的這世上任何的一種聲音都要難聽刺耳。
你是誰……
沈望春怔在原地,像是被人狠狠扼住咽喉,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耳邊的轟響聲在這一刻驟然平息。
對着這雙略帶疑惑的眼睛,那些還沒有說出口的話,沈望春再也沒法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