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在這個邱行掩不住難過的夜裏,他的眼神就像個無措的孩子。後來他坐了起來,林以然就也鑽到後面去,和邱行一起坐在這小小的空間裏。
林以然抱着膝蓋,靜靜地陪着他。
“你困不困?”邱行問。
“我不困。”林以然回答說。
邱行突然鑽了出去,坐到駕駛座上發動了車。
那個晚上是夏天中一個很平凡的夜,普通又不普通。
邱行把車駛出了高速,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個沒建完的公路上。路已經鋪得很平整,兩旁沒有欄杆。路的旁邊是一片空曠的草場,貧瘠的鹽堿地連草都長得稀。
邱行躺在草地上,平躺看着天。
天上有着不多的幾顆星星,雲層是透明的。
林以然坐在他旁邊,時不時揮手趕走蚊子。
他們都不說話,彼此卻是這天地間自己唯一的陪伴者。他們都是被生活戲弄的人,正在演着自己不知道走向的戲。
在這個夜裏,林以然直觀地感受到她和邱行的貼近。除了對方,世界上再沒有比對方離自己更近的了。
他們被命運驅趕着奔逃,沒有盡頭地流浪。
*
邱行在下一次回去的時候,還是去看了他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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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然也去了,那天方姨狀态很不錯,一直拉着林以然的手說話。
她比林以然記憶中瘦了,憔悴了很多,可依然溫柔,說話慢聲細語。
她聽到林以然的媽媽去世了,撫着林以然的臉,眼裏裝滿憐愛,心疼地安慰着這個鄰居家的小女孩兒。
這樣的時候她看起來明明很正常,林以然抱着她,心裏非常難過。
“你想媽媽的時候,你就過來看看方姨,方姨和你聊聊天,你就不難受了。”她給林以然順順頭發,是一個寬厚慈悲的長輩。
林以然紅着眼睛點頭,和她說:“我會常常來。”
“好,小船長大了呀。”她笑着說,笑起來的時候眼角邊有一道道淺紋,又說,“連小船都這麽大了。”
可能因為林以然的關系,方姨那天并沒有太過糾結邱行,注意力多半都在林以然身上。
邱行出去和護士說話,再回來時拿了兩個蘋果,說是護士給的,他去洗了,給她倆一人一個。
方姨想到什麽,笑起來:“對了,上次小齊說你長得帥呢。”
“什麽小齊?”邱行随口一問。
“就是那個大眼睛的姑娘,上次我說等你來了介紹你給她認識。”方姨轉過頭和林以然說,“我差點忘了,我得找小齊過來。”
“你快坐着吧。”邱行按着她肩膀不讓她站起來。
她大腦裏是亂的,真真假假,都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小齊。
邱行和林以然陪了她半個下午,後來她說自己要休息一會兒,邱行和林以然才走了。林以然戀戀不舍地和她道別,她讓林以然要照顧好自己,要堅強一點。
林以然點頭,聽到她說:“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都能過得去。”
邱行接了句:“要是過不去呢?”
“過不去就會生病。”她接得也很順暢,又說,“像我一樣。”
邱行不客氣地說:“你知道啊?”
林以然手肘碰碰邱行,邱行垂眼看她,林以然用眼神示意他別說了。
方姨溫和地笑着:“我怎麽不知道?我病了,我知道,不然我住這裏幹什麽呢?”她跟邱行說:“你照顧好小船。”
安寧醫院和林以然以為的不一樣,也并沒有小時候大家傳得那麽恐怖。這裏患者很多,可也不是一眼看過去就能看出異常,多數都跟常人無異。
醫院裏很幹淨,綠化很多,也很漂亮。
“你來啦?”有人和邱行打招呼,擺擺手和他說話。
林以然一瞬間就知道這位姑娘就是“小齊”,眼睛果然又大又漂亮。
“帶女朋友來看方姨了?”小護士看到林以然,暧昧地朝邱行眨眨眼。
邱行笑笑,“啊”了聲。
“方姨最近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小護士跟邱行說。
邱行說:“多謝你們照顧。”
他們倆看說話的狀态挺熟了,最後分別的時候小護士說:“行了你快走吧,方姨有什麽事我就給你打電話。”
等到只剩他們倆了,林以然才問:“這是方姨要介紹給你的小齊嗎?”
邱行說:“不知道,應該是。但是她姓張。”
林以然意外地眨了眨眼睛,邱行又說:“而且結婚了。”
林以然哭笑不得,剛才方姨的意思像是要給邱行介紹個女朋友。邱行說:“我媽想到什麽說什麽。”
方姨說話确實有時聽起來糊塗,可林以然還是覺得非常親切,給她很溫暖的感覺。
從這天開始,偶爾他媽媽打電話過來,邱行會讓林以然接。
方姨通常都記得她,但是對于她為什麽和邱行在一塊兒,就不一定記得。有時會認為他們是在一起上學,還跟林以然說:“你如果遇到不會的題就問邱行,讓他給你講。”
林以然“嗯嗯”地答應着,順着方姨說:“我會問他的。”
“他如果不好好給你講,你就告訴方姨。”
“他不會的。”林以然笑了下,側過頭看了眼邱行。
“他倔脾氣,沒耐心。”方姨不客氣地說自己的兒子。
林以然笑着說:“他很好的。”
“他人是不怎麽樣。”方姨的語氣裏有一點嫌棄,更多的卻是掩不住的疼愛和驕傲,“可是成績很不錯的,好聰明。”
林以然輕輕地眨了下眼睛,邱行從小就學習好,這她是知道的。至于邱行為什麽如今在開貨車沒有在上學,林以然不敢多問。其實也不用問,現實就擺在眼前。
邱行對于自己的現狀并沒有那麽尖銳和敏感,也不是不能提,不至于聊到了也避而不談。他只是懶得提,加上林以然有意地從不去聊這個。
她越來越不願意觸碰那些有可能會勾起邱行負面情緒的內容,那晚邱行從夢裏驚醒茫然而痛苦地看着她的眼神,林以然總是能想起。
她不想讓邱行再那麽難過地看着她。讓邱行笑起來很難,像平時一樣冷靜地生活也很好。
*
邱行每次封車都會把自己搞得很髒,苫布就是髒的,綁苫布的繩子上也都是灰。封車需要他繞着車把一條條繩子兩邊的挂鈎都鈎在車上,來來回回要繞很多次。
後來林以然就主動下去幫他,邱行把繩子甩過來,林以然力氣不夠鈎不上,但是她幫邱行扯着,邱行就能先在另一頭都鈎好,再過來這邊,不用兩邊一次次繞。
這樣他倆就髒一塊兒去了,林以然的手上也黑,誰也沒比誰幹淨。
“下回你別伸手,髒。”上車之後邱行和她說。
林以然端着一雙小黑手不敢亂動,但又覺得有點想笑,說:“擦擦就幹淨了。”
她這段時間曬黑了點,沒最開始白了,邱行見她頭發随意綁着,穿着大T恤,跟他混得越來越糙,邱行說了她一句:“你少幹活。”
林以然問:“為什麽?”
邱行說:“髒慣了洗不出來,過段時間你得上學了。”
他說話時總是不帶情緒的,聽起來語氣平平,加上冷淡的臉,顯得毫無感情。
林以然沉默着找濕巾擦手,還給邱行抽了兩張遞過去。邱行看了她一眼,見她垂着眼睛,接過濕巾也不說了。
林以然過了會兒才又開口,說:“手髒也不影響上學。”
邱行說:“別人以為你在家受氣幹活。”
林以然擡起臉看他,說:“我沒有家。”
“你可以沒有,”邱行看着前面開車,和她說,“但你不能讓人知道。”
林以然看着邱行,聽他又說:“別和別人說你沒家。”
邱行這時的語氣有些嚴肅,林以然沒有問為什麽,她默契地明白了邱行的意思。
邱行說了不讓林以然伸手,下一次她就沒有下去,老實地在副駕坐着。
然而這次的貨裝得高,把車廂高高地支起來,繩子比平時更難鈎。邱行來回繞了兩次,探頭往倒車鏡上看了眼。林以然正低頭坐着,安安靜靜的。
“林小船。”邱行叫他。
林以然從窗戶探出頭來:“嗯?”
“過來幫我扯着。”邱行說。
林以然沒掩飾自己的笑意,笑邱行出爾反爾,她開門跳下來,說:“來了。”
邱行把手裏的挂鈎給她,說:“別松手,你松手就得砸着我。”
“好的。”林以然說。
車架得高繩子就不夠長,需要邱行用力拽才鈎得上。他在另外一邊把一端的挂鈎甩過來,林以然幫他拉着,他才能鈎上一邊再去另一邊。
挂鈎拎在手裏沉甸甸的,用挺粗的鋼筋彎的,不然扛不住勁。
林以然怕自己扯不住脫手了砸着邱行,兩只手緊緊地拽着。
還剩最後兩節,林以然手上都勒出了印子,只怕自己力氣不夠。
繩子從另一邊甩過來時,林以然擡頭見方向不太對,下意識往旁邊躲了下。金屬鈎子砸到肩膀的一刻林以然閉上了眼睛,敲在骨頭上的劇烈疼痛讓她幾乎是瞬間就控制不住地流了眼淚。
邱行剛才扔過去時兩根繩子鈎在了一起,另外一根是順着慣性甩出去的。
他沒聽見金屬落地的一聲,于是喊了聲:“有事沒?”
林以然疼麻了,尖銳的疼讓她眼前甚至一陣陣發暈,她閉着眼深吸了口氣,才喊了聲“沒事”。
邱行說:“那你扔給我。”
林以然用沒砸到的那邊撿起來,鼓了會兒勁,才用力扔了過去。她這點力氣勉強夠用,她用手背揉着被砸到的肩膀和鎖骨,一碰就連連吸着氣。
邱行挂完了他那邊,繞過來時一眼就看見了林以然領子外面露出來的一片紅,衣服也明顯髒了一塊。
邱行立即問:“砸着你了?”
林以然臉上已經看不出來,搖頭說:“沒有啊。”
邱行直接走過來,指了指她紅着的那處,沒碰着她,說:“掀開點我看看。”
林以然小聲說:“不用,沒怎麽樣。”
邱行擰了下眉,沒再跟她啰嗦,也沒管手髒,直接把她衣領往旁邊撥開一小塊兒。
被砸到的那處已經高高地腫了起來,中間泛着一點點青紫,可以想見之後還會紫得更厲害。
邱行說:“差點砸着頭。”
林以然剛才要不是躲那一下就真砸頭上了。她搖頭說:“沒事,就砸的一下疼,現在沒什麽感覺了。”
邱行眉頭還是皺着,說:“車上有酒精,等會兒擦一下。”
“好。”林以然點點頭。
邱行主動叫人下來幫忙,還讓人別松手砸着他,轉頭把人家肩膀給砸得紫了一大片。
林以然穿着吊帶背心,坐在中間,側對着邱行。邱行坐在駕駛座上,手上拿着醫用棉簽和酒精,在幫她擦肩膀。
林以然把T恤脫了,不然扯着脖領更不好看。
她皮膚很白,耳後線條以一個漂亮的弧線延續下來,脖頸很細又長,微微垂着的時候顯得偏瘦。
邱行心無雜念,眉頭一直擰着,表情很兇。
“對不起啊。”邱行說。
兩人這時離得挺近,邱行神經粗,林以然是女孩兒,沒他那麽粗。
這時林以然微微有些拘謹,沒有擡眼,長長的睫毛向下遮着眼睛,只說:“真不用……”
“賴我。”邱行說。
林以然不願意聽他道歉,搖了搖頭。
“別動。”邱行皺了下眉說。
他說話時氣息碰到了林以然耳邊的頭發,碎碎的頭發刮在脖子上,林以然微微地縮了下肩膀。
邱行手上動作停頓了下,這時才發現距離有些近了,接着往後讓了讓,拉開距離。
“行了。”邱行說。
“好,”林以然眼睫輕顫,低聲說,“謝謝。”
邱行推門跳下了車,去扔垃圾。林以然用這個時間找了件幹淨衣服套上,穿好了邱行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