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四時歌·春風不改舊時波
番外:四時歌·春風不改舊時波
夜色沉沉,守衛森嚴的鎮東侯侯府裏,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一個遮面的來客。
垂垂老矣的鎮東侯清田信長屏退仆從,只留了這個人在自己床邊。
“我還以為你趕不回來了。”
頭發花白的老頭說,擡手去扯那人遮面的布巾。
布巾之下,是神宗一郎熟悉的面容。從清田信長幼時第一次見他,到彌留之際最後一次見他,自始至終,毫無變化。
阿神将他扶靠在床頭,道:“我也沒想到你能撐這麽久。白天在街邊聽到人們議論,城裏的白布已經賣空了。”
“哈哈。”
清田聞言啞聲笑了:“我最大的優點,就是活得久……還留着一口氣等老小呢,我要等他趕回來,把兵符親手交給他。”
阿神聞言,沉默片刻,才道:“你還是要反?”
上一任皇帝牧紳一,後半生只幹了一件事,就是想方設法把朝廷幾個諸侯手裏的兵符收回來,到最後,只剩鎮東侯抵死不交,與朝廷俨然勢成水火。
“好不容易熬死了牧紳一,現下藤真健司也死了,他生前慣得那小皇帝心慈手軟,草包一個,老天給的機會,我為何不反?”
一時間說話太多,清田忍不住一連串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但他死死揪着阿神的袖口,力氣大得要命。
又過了半晌,他才續上了話:“你去……看了?”
他用力将阿神拽近了點,一字一句問:“流川楓,真的死了嗎?”
近在咫尺的老人,眼眸中閃動着明明滅滅的光。阿神讀不懂其中的悲喜,也向來不擅長猜測。
“嗯,死了,墳頭的青草都長出來了。我按照你的意思,上了三炷香,擺了嵣城産的瑞棗糕。”
“啊……”
老人松了手,像是突然散了攢存許久的氣力,向後沉入刺繡華麗的靠枕。
“他最喜歡吃瑞棗糕……小時候我們第一次打架,就是因為這個。你不知道吧,這家夥從小就不愛說話,耍弄他也沒反應,但他竟然為了這個和我打架……”
年老的鎮東侯自從長卧病榻之後,什麽話都懶得說。但此時,故人在側,他格外啰嗦起來。
我出發之前,你已說過一次了。
神宗一郎心道。
不過,人之将死,其言無論善不善,總是說一句便少一句。想說便說吧。
清田不知何時停了話頭,他看阿神沉默,又問:“那……仙道呢?他死了嗎?”
“還沒有。”阿神回答:“但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身旁有兩個小徒弟在照顧。”
“……是嗎?”
清田打量他的表情,慢慢道:“他也老了……我之前還懷疑過,說不定他是個靈物呢。你沒有被騙吧?”
神宗一郎嘆了口氣,搖搖頭:“你好沒意思。明明派了暗探長久駐留附近,流川楓和仙道彰這些年的情況,你難道不是比我更清楚?”
事實上,遠不止鎮東侯府。藤真健司的人,神奈川的人,湘南侯府的人,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角色,看顧的,盯梢的,以流川楓定居的小村落為圓心,前前後後好幾撥,皆頗有默契地留駐在周邊的鄉鎮裏。湘南侯雖然交了兵權,卻在朔州和山王的民間演變成近乎神祇的存在:他給山王帶來了水,給朔州帶來了和平,誰能保證,他不會在某天突然想要改換更廣大的天地?
清田勉強提了提嘴角,也不否認:“我們人啊,就這樣,壞毛病一堆,比我們厲害的,我們信不過,要提防;比我們弱小的,我們看不起,要欺負。你在人世間行走這麽多年,也該習慣了吧?”
習慣?
好像是習慣了。
但是,清田只說對了一半,有些人是這樣,有些人卻不是。
阿神第一次去流川楓居住的村落,主要是在看笑話,看當普通人經驗欠奉的湘南侯和大樟樹練習如何養鵝。
“為什麽要養鵝呢?”
神宗一郎看着仙道彰灰頭土臉地将大鵝趕進籠子裏,問道:“你們缺錢?”
“還行,只是大家說在這裏養鵝比養狗好使,也方便些,我出門釣魚的時候能同時看顧,一舉多得。”
仙道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撸起袖子給他看那截幹巴巴如虬然枝條的手臂:“而且鵝雖然會咬人,我這兒卻不怕疼哈哈。”
流川楓橫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道:“喊過疼就要認,扯什麽慌。”
“在你這兒自然是疼的,特別疼。”仙道眼巴巴看着他拿起包裹和提籃要邁出院子,忍不住手上使力拽住了他:“真的不能帶我一起嗎?要不讓阿神先生也過去,多添份紅包也行啊。”
阿神:???
湘南侯聞言無奈:“遠來是客,哪有丢下客人的道理。你陪阿神先生多聊聊,我走了。”
然後流川楓便去村頭人家幫忙了。據說是那家孩子在鄰村講好了親,馬上要迎娶新娘子,于是提了兩條魚兩只麻鴨一條五花肉,來請字寫得頂好看的流川楓寫喜帖。能學有所用,前任湘南侯很有成就感,按照約定的時間提早出了門,誰也不能耽擱這大事兒。
神宗一郎看着仙道依依不舍送人出了宅院,又望着人的背影走了好遠,不由愧疚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半晌,才出言提醒:“大白鵝,要出來了。”
仙道聞言悚然一驚,扭頭望了過去,兩步跨到了籠子口,一把将冒出來的鵝頭摁了回去,重新将竹銷子牢牢綁緊。
阿神有點好奇:“你的棍子呢?只要你想,收拾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何須如此麻煩?”
“你說‘不戒’嗎?它有用,在當門闩。”
仙道引他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至于養鵝,一點兒也不麻煩。我若被鵝咬了,便有人來心疼我,我只巴不得每天能被多咬幾口。”
阿神:“……”
被突如其來的秀恩愛噎住話頭,他只能轉移注意力,伸手去撥拉桌上一盤烏漆嘛黑的小東西。
“菱角,小楓最愛吃這個,我去塘裏挖的。嘗嘗看。”
菱角?
這東西阿神沒吃過,人世間就是這麽奇哉怪也,總是在源源不斷地開發新的吃食,話說這玩意兒怎麽這麽硬——
老靈物下意識手指用力,将菱角捏成了渣。
仙道:“……你有後槽牙嗎?這個用咬的。”
他娴熟非常地啃了一個,亮給阿神作教程,于是接下來的一時半刻,兩人進入到了煞有其事的吃菱角教學階段,直到仙道突然摟了盤子進懷裏。
“不行不行,不能吃了,給小楓留點兒。”
阿神此時突然後知後覺到這個稱呼——
“小楓?”
“是啊,小楓,我年齡比他大得多,當然要叫作‘小楓’。”
仙道理直氣壯。
阿神聞之無言,半晌,他才開了口提醒對方:“可是,人之一生,過于短暫。他很快會變老,你卻不會,你還能長長久久地活。等他成為老人,你還能同如今一樣,喚他‘小楓’嗎?”
山中夜風宜人,但也能轉瞬之間寒及發膚。不過空氣引發的波瀾只持續了一小會兒,仙道在小竹凳上抻了抻腿:
“不會哦,我會和他一起變老。”
阿神一愣:“什麽意思?”
“陵南閣代代傳承,妄念日甚,世間傳聞‘上可溝通天地玄數,下可插手批命改運’并非虛言。傳至田岡茂一之時,幾乎已将‘人之永壽,物之通靈’做到了極致,不過做到極致的事情,不見得都是好的。”
仙道看向阿神,眼中的神采很是得意:“所以陵南閣封山之時,給了我一顆樟樹種子。越野宏明說,要想做真正的人,既要知生,也要知死。如果我什麽時候想要結束這一生,就把這顆種子種下去,待種子開始發芽成長,我就會變得和普通人一樣,慢慢走向衰老。等到樟樹成材的時候,我就會死。”
“怎麽可能?”
阿神瞠目,不可置信地喃喃:“靈物乃是天生天養,命數綿長,怎麽可能在短短幾十年間就衰敗死亡?!”
“這我就不知道了。”
仙道攤了攤手:“其實我頭疼的是,不知道這顆種子應該什麽時候種。這種子要多少年成材,也說不清。我不想死在小楓前面,留他孤獨一個人。”
他一手托腮,認真問阿神:“你見識比較多,你覺得我什麽時候種下去比較合适?”
阿神想再吃一顆菱角壓壓驚,無奈仙道護盤過于徹底,實在不方便将手伸到人家懷裏去。他只能誠懇作答:
“你別問我,我沒見識,這麽多年,我還從未見過和普通人同樣死法的靈物。而且——”
“為什麽非要為了一個普通人做到這個地步呢?在将來,或許你還會遇到更喜歡的人也說不定。”
仙道低頭笑了,他搖了搖頭:“不會的,我只喜歡他,從生到死,就這一個。”
阿神再次詞窮。
天底下竟真有這麽軸的有情人。
胸腔內傳來隐隐刺痛,像是來自重重疊疊的記憶深處,但卻無可細究。被淹沒在慨嘆無奈又歆羨的五味雜陳裏,神宗一郎沉默了好久,才再次開了口:
“那,流川楓他,知道種子的事情嗎?”
“知道。”
仙道撓了撓頭,頗為愁苦:“他說全憑我自己選,如果我實在拿不定主意,抓阄選一天也成。本來人這一生就是天地給的,造化玄妙,何時會死誰也不知道,既如此,便順應這造化吧。”
“我覺得,人并不都像你說的那樣。”
阿神中斷了回憶,對清田信長道:“流川楓和仙道就不是。我這次去流川楓的墓前,看到很多拜谒他的人,每天墳頭祭拜的果子,都是新鮮的。他們從不欺負人,也沒有瞧不起人,他們想要過好自己這一生,便努力、坦蕩、毫不後悔地去過……我很羨慕他們。”
他從随身背着的褡裢裏,取出一方巴掌大的小硯臺給清田看:“流川楓教村子裏的小孩寫字讀書,這是小孩親手做的謝師禮,他整整用了二十年。離世前,他讓仙道将自己的文房所用之物,都送給需要的人。仙道本來留下了這個作紀念,但他後來轉贈給了我,說它應當長長久久地有用下去。”
清田伸手去摸那方小小的硯臺。這真是塊粗糙的石料,卻硬生生在舔筆之處磨出些許圓潤來,而且一點都不冷,溫熱的,幾乎能令人生出幻覺,好似能摸到誰的腕脈仍在跳動。
“……他什麽好東西沒用過……”
清田攥緊了那石頭,嘆息道:“天底下最難得的好東西……他都用着了。”
我也羨慕他。
但鎮東侯不會與旁人論對錯。他不會錯,也不會後悔,他願意聽到的,不願意聽到的,今夜都聽到了。心緒難平,正扯着他僅存不多的壽元,向生命盡頭飛奔。老頭子深深喘了一口氣,改了話題:
“瑞棗糕,我說還要帶回來些,你帶了嗎?”
“帶了。”
阿神點點頭,從褡裢中掏了出來,遞給他:“可是你沒牙了,怎麽吃?”
“唉,那就舔一口吧。”
清田信長終究沒有等到他的小兒子,在那一晚過世了。阿神将瑞棗糕留在他的床頭,離開了滿城缟素的鎮東侯治下。他知道,天下将很快烽煙遍地,戰火連綿,如同他曾經遭遇過的很多次一樣。于是他搭上了遠航的海船,想要去尋一座無人的海島,辟兩方田地出來,種點糧,或許再養點鵝。仙道給了他好些種子,還有流川楓自編的農書,一路上他翻看了不少,很有意思,他想試一試這樣的生活。
于是歲月的輪替更換,陡然變快了。春之後是夏,夏之後是秋,秋之後是冬。潮汐往往複複,草木綠了又黃,天地自澄澈變灰暗,又從灰暗變澄澈。神宗一郎學會了種莊稼,不過始終很不喜歡鵝,或許正因仙道所說的那樣,被咬了卻無人心疼,有些不爽。
終于有一天,阿神決定再次回到那片大陸去。故人雖然都不在了,但他可以認識一些新的人:一些有趣的人,志同道合的人,他心疼、也會心疼他的人。
踽踽獨行千載,這種運氣,他也該有一些。
待他踏上舊地,發現戰争早已結束。新的皇帝不姓牧,也不姓清田,鎮東侯府已經夷為平地,湘南軍的名號也蕩然無存,山王成為綠洲遍地的豐饒之處,朔望城也變得更大了。
他再次去了流川楓和仙道定居的村莊。
那個村子還在,比過去大了一些。坡地變得平坦,沿途的水塘裏,出現了很大的水車。阿神爬上了村莊東面的山,在半山腰處找到了流川楓的墳茔。
果然,仙道彰死了,他和流川楓合葬在一處,石碑上面,兩個人的名字緊緊地挨着。這是一片視線開闊之地,站在此處向遠方眺望,可以看到初春的溪流,波光粼粼,奔湧向東;嫩綠的草禾猶如織錦,勃然生發。這麽多年,雖歷經世間百般景象,不過兜兜轉轉,總是能迎來春意盎然。
阿神還記得,那年初次拜訪後,是流川楓送他離開村莊的。在出村的道路上,寡言的湘南侯突然對他說:
“這兩日,我看先生與仙道頗為投契,今後若有空,不妨常來看看。”
阿神客氣應了,心裏卻道您二位這日子蜜裏調油糯米砌磚哪裏還容得下外人來串門,我才不要。
不料流川楓卻似能聽到他心聲一般,又開口道:“此話不是同先生客氣。我知先生氣度非凡,絕非常人,既然能在世間有幸得遇同道,難道不該守望相助嗎?”
這話不由令阿神微頓腳步,湘南侯大抵是知道了他靈物的身份,于是他便也打開天窗說亮話:
“他一心求死,我無話可說。但靈物天生生養,他本不應該如此。”
流川楓聽了這話,沒有生氣,只相當難得地微提唇角:
“這世上已有太多‘應該’,‘情願’卻很少。”
他轉過身,向阿神鄭重行了一禮:
“總之,若我百年之後,還請先生撥冗,前來看看仙道。生老病死本屬凡人必修之課,我卻沒有勇氣教他。”
阿神受了他這一禮,也應了他的托付。不過事實證明流川楓是多慮了,在他走後,仙道心情很好、充滿期待地等死,他有計劃有步驟地給衆人贈送流川楓生前的物件,還帶着阿神去看種在墳茔附近的樟樹苗。
“我隔三差五來澆水施肥,你瞧它長得多好,說明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如今,昔日的樹苗已經蔽日遮天,綠蔭堪堪遮在石碑上。
神宗一郎摸了摸那粗糙又堅硬的樹幹,有些恍惚:
原來這般才叫做“人生”嗎?有始有終,而後進入天地輪回;無所謂身在何處,無所謂是何模樣。就算離開這個世界又何妨呢?總還是有人記得;就算所有人忘記又何妨呢?只要活過,擁有過一段自己歡喜的歲月,已然成就無上意義,至于滄海桑田抑或蜉蝣一瞬,又有什麽區別。
有所釋懷的老靈物,拂去石碑上的塵土,将嵣城産的瑞棗糕端端正正擺在了墳茔前,轉身離開了。他并沒有注意到,在石碑的後面,綠草茵茵之間,長着一株寸餘小苗,它有一段紫紅色的莖杆,頂端是兩枚緊緊卷曲起來的嫩葉。它與樟樹同光同月,同風同雨,正在慢慢長大。
正所謂:綠樹蔭濃夏日長,山明水淨夜來霜。我念梅花花念我,春風不改舊時波。一年四季,《寒木有冬春》終于整整齊齊地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