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四時歌·我念梅花花念我
番外:四時歌·我念梅花花念我
(三井和木暮的故事)
戌時三刻的梆子剛剛敲過,三井壽便獨自裹了件大氅從側門出來,門外等着兩名親兵,牽着小蓮。
“将軍不在府中再待一會兒?”
親兵原就是三井家的家仆,從小跟到大,說話膽子也大些:“您走得早,府裏怕是有人會嚼舌頭。”
三井接過小蓮的馬缰繩,冷哼一聲:“管他呢,能來打個照面不錯了。”
三井壽的父母已經先後亡故了,去年府裏的老祖母又去世,在這間大得吓人的府邸中,已經沒有他真正的家人了。
攪屎棍子、嚼舌根的、趨炎附勢的蠢貨倒是結結實實湊了一堆。
這些人啊,都該一起打包栓了,帶去朔州墾荒。
大将軍借了兩口酒的醺然,牽着黑馬往前走。雖然腦袋走神,路卻是認的,拐了幾條大街,街面上的燈火,已經不似方才那官宦府邸林立之處熱鬧了。不過家家戶戶門口都貼着紅對聯,挂着神像,間或有歡聲笑語從房子裏傳出來,聽着也很不錯。
今天是除夕。
朝廷在兩年前平了山王的威脅,四海皆安。三井許久沒有回京城,這次在年關前回來,發現城中變化頗大,人聲鼎沸,繁華富足,很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真不賴。
其實也是無所謂回來不回來的,但正好木暮要回來一趟。京城裏面的鋪面雖然差遣了得力的人來管,但畢竟還是櫻木家的産業,木暮作為第一負責人,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更何況現在朔州已經安定,他總要親自回京城來看一看的。
于是三井壽也理所當然跟着一道回來,給的理由是要押送朔州新培育的戰馬。
笑死,誰家坐鎮一方的大将軍要做這苦差事。
朔州諸位心明眼亮,在大将軍出發前占盡了嘴上的便宜。
三人一馬拐過最後一個大街口,前面便是櫻木家的綢緞鋪。鋪面旁邊是私宅的入口,挂着兩盞新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晃。
三井對親兵道:“你們回去吧,今天不必在這邊守着了。”
“那小蓮——”
“和我一起守歲,你們不用管了。”
三井拍了拍馬,向那亮着燈籠的方向走去。叩了門。
看門的仆從已經熟悉了三井,見了禮,牽了馬。三井看了看東院,發現屋裏沒亮燈,便問:
“你家掌櫃睡了嗎?”
“想是先睡了。方才掌櫃的同大家一起用了年夜飯,然後說先要哄芫丫頭睡覺,便先回東院了。”
三井點了點頭,朝東院走了過去。踏進院門,繞過叢竹,他一眼便看到木暮,伏在園中的石桌上,好像睡熟了。
山王之戰結束後,神奈川的二號話事人鐵男帶着一幹修士回朔望休整,只是與木暮打了個照面,便辨認出木暮竟然是個散修——
“他身上有木扶子的氣味,又戴着琉璃鏡片,恐怕是個韶光師。”
韶光師,是人們對西南商道中一類修士的統稱。這種修士能夠讓有生命的物體老化和腐敗的時間延後,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可以短暫地逆轉時間。但木暮對這鑒定嘴硬得很,并不肯認,只道帶着木扶子是因為頭疼,眼睛視物不清也是積年的老毛病,統統和修士沒有半毛錢關系。鐵男見狀也沒再多說,倒是三井存了心思,事後避着人,專門向鐵男請教了一番。
鐵男說,無論山修或者散修,太執着于逆天之事,身體都會遭遇反噬,熬不住的。鐵男自己就是西南一帶最有名的韶光師之一,一聞木暮身上那木扶子的氣味,連用量都能猜出個七七八八。若非一直在做勉強天理的事情,斷不會到這個地步。
如此下去,不需用多久,他會死的。
這斷言讓睥睨疆場的将軍生出一頭冷汗。
一直在做勉強天理的事情,那是什麽事?
他猜不出。
這兩年時間裏,他也沒能問出來。
但三井将軍越挫越勇,勢要同木暮耗到底。
我就是看上你了,下半輩子只想和你過日子,你不願意,沒關系,是你的自由;我等着你,是我的自由。你若哪天死了,我餘生給你年年燒紙,念着你,夢裏見你,直到我死。
木暮公延被這宣言吓了一跳,卻又避無可避。朔州那一丁點兒大,擡頭不見低頭見,他有心回京城,更是逃不開三井壽的眼睛。櫻木花道在一旁看得憋屈,卻也難得看清了要緊處:
分明在意,才會憋屈。否則多的是了斷的法子,只看木暮是否狠得下心來鬧。
被心事俗務層層裹纏的青年看起來瘦極了,三井壽走過去,把大氅解下來,披在木暮肩頭,竟然都沒有驚醒人。他本來該直接将人抱回去,免在這風寒裏受罪,可是石桌上有一小壺酒,還有兩個小酒盅,所以三井還是坐了下來,并且毫不臉紅地拿過木暮手邊那一只,倒了酒,自顧自地飲。
他還記得第一次來這院子裏的場景。彼時也是深夜,比現在還要晚,大家都睡了。他帶着兵直接翻過了院牆,要把木暮帶走連夜審問。那個時候的木暮,或許是因為有責任必須要照應好這一院子的人,看起來篤定又冷靜,明明看起來那麽文弱,膽氣卻要比白日裏大多了。
真的很讨人喜歡。
三井覺得自己是撿到寶。可是這個寶自己卻不覺得。他跟随他的少東家,從京城的綢緞莊,搬到朔州的布料鋪,平靜得就像世事洪流中的一枚葉子。随波逐流好似理所應當。強浪險灘,關關難過關關過,三井未曾聽他抱怨過什麽,也沒有聽他希冀過什麽。
小老百姓能有什麽大願望。
某一個傍晚,木暮一邊撥拉算盤,一邊回答了三井的疑問:無非是想吃飽穿暖,平安一生。說到底,這都是你們這些大人物才能左右的事情,幹嘛去求老天呢?
也是在那天,三井頭一次僭越,打開天窗說亮話——
“那你有沒有想過,可以左右我呢?反正我挺情願的。”
年輕的掌櫃打亂了算盤珠子,沒有回答。
三井自诩是個挺沒耐心的人,唯獨在木暮身上,他把這輩子藏在犄角旮旯裏的那些耐心似乎都用盡了,一點點強硬的手段都不敢上。鐵男的話,像一個巨大的無形沙漏懸在木暮頭頂,似乎在時時刻刻地叩問三井:若他真的時日無多,到底什麽才是他想要的?
他不想放手,也不敢握緊。
空酒盅輕輕磕在石桌上,這次驚醒了人。木暮眨了眨眼,歪起頭來,對上了三井的視線。
“……你回來了。”
他直起身,摸到肩頭的大氅,很暖和,于是下意識拉緊了些。
三井點頭應道:“嗯,府裏待着也沒什麽意思,你今晚要請我喝酒?是這瓶嗎,我先喝了,味道不錯,只是不夠勁。”
木暮笑了笑:“物以稀為貴。這酒放了十年了,我昨天才從老梅樹下挖出來。”
三井聞言一怔:“老梅樹?”
木暮指了指他身旁:“就是這株,綠萼梅,才冒了花芽,若要它開花,得再等兩月之後。”
三井扭過頭去端詳。
這梅樹看起來的确有些年頭了,虬枝旁斜,倒是很雅,只是在淩霜中花苞淺露,看起來有些光禿禿的。
“你想看它開花嗎?”
冷不丁地,三井聽到木暮問他。
他一怔,看向對方:“什麽?”
木暮看着三井面前的兩個小酒盅,又笑了笑,他站起身,走到梅樹旁。
“今年難得回來京城,除夕只有酒,有些無趣。所以我請你賞梅。它的花,真的很好看。”
确切地說,木暮是個凡散修。他的母親早年曾被一名陵南閣中的修士收為弟子,接受教習。後來,母親嫁給了那名修士,生下了木暮和他姐姐。在木暮的記憶中,父母去世很早,姐弟兩互相扶持着長大,一路普普通通,從來未覺得自己和旁人有什麽不同。
後來,木暮的姐姐嫁了人,又懷了孩子。
最終只有孩子活了下來。
那年夏天很熱。姐姐難産,請來的婆子一個個驚慌失措,折騰到半夜,終于抱出來一個女嬰。而姐姐則流血太多,已經死了。木暮沖進房間,在滿屋子的血腥味裏,第一次覺醒了他的能力。
時間在那個時候突然停住,一屋子人眼睜睜看着木暮握上他姐姐的手,于是明明已經沒了生氣的女人突然醒了過來,她給她的孩子留下一個名字“小芫”,囑咐弟弟照顧孩子,別讓孩子受苦。斷斷續續竟然說了不少話,人才重新阖上了眼睛。
衆人大呼見鬼。有經驗的老人說,木暮會這種讓死人活過來的妖術,是個散修,是世間異類,該要打死的。
第一次使用了異能的木暮七竅流血,在當時看來,的确很像異類。他被村人關了起來。準備第二天沉塘。那天深夜,他的姐夫一家悄悄打開門,放他逃跑,把氣若游絲的嬰孩也一并塞給了他。
木暮将孩子綁在懷裏,一口氣跑出很遠。他的頭很疼,眼睛也看不清楚路,跌跌撞撞跑出山,遇到一戶農家乞食時,才發現孩子已經沒有心跳了。
他在七月的暴雨中崩潰,不知道孑然一身的自己該何去何從。山洪将他沖入河道,在他幾乎已無求生之志時,他被人救了上來。并且震驚無比地發現,小芫竟然活了過來。
這孩子是否如她母親一樣,算是死而又生?木暮不知道。不過他當時已經醒悟:既然自己能讓姐姐生還一段時間,或許小芫也可以。
于是他帶着孩子,四處尋找與自己能力相仿的修士,以獲得讓孩子平安長大的方法,後來,他終于找到一位韶光師,對方驚嘆于他的能力,但卻告知了他一個無望的結論:
小芫的髒腑,其實已經很不好了。只是木暮在無意的執念中,一遍遍地将它們修複為原來的狀态。可是孩子總要長大,這些孱弱幼嫩的器官,不可能支撐到孩子長大成人。更何況,雖然木暮天賦驚人,先後扭轉了一個成人和一個孩子的生命時間,但持續去做這樣悖逆天理的事情,他的身體必然會遭受反噬。頭痛和視物不清的症狀将會日漸嚴重,即使能夠用珍稀的草藥去緩解,也不過是一種飲鸩止渴的法子。
韶光師好心邀請木暮留下,加入他們的商會,可是木暮拒絕了。他不想放棄小芫,而且,聽說京城裏彙聚天下奇珍,是交易木扶子最頻繁的地方,于是他決定到京城裏生活,盡量延續小芫的生命,如果有一天,他實在撐不住的話,那就和小芫一起,去和姐姐團聚。
木暮将手放在老梅樹的虬結枝幹上,然後那光禿禿的木杆子上便突然冒出了小小的白色花苞,細細密密,一簇一簇地,它們慢慢變大,然後在寒風裏漸次展開花瓣,重瓣綠萼,生機盎然。
三井呆呆地坐在石凳上,并且很快感到梅花的花香包裹周身。
木暮将手從樹幹上放了下來,坐回三井對面,給兩人斟滿酒。
“聽說你們在千眼窟附近栽種的楓樹活了,是嗎?”
三井兀自怔了片刻,才将視線從梅花上收了回來。他不知道木暮為什麽在此刻突然承認了自己的修士身份,但直覺讓他有些不安。
“……嗯,活了兩株,還是土的性質不對,可能要先種點別的改改水土。”
他回答道。
“挺好的,”木暮點點頭:“或許有一天,梅樹也可以在那裏活。只要有時間,一切願望,都可以實現。”
三井覺得他這個表情有些過于哀傷,忍不住伸手攥住他的手腕:
“不,願望只有說出來,才有可能實現。木暮,人生苦短,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
木暮臉頰微微發紅——為了壯膽氣,他在三井回來之前,已經自個兒喝下好幾杯酒,這個感覺挺好的,自己不知不覺開始喜歡的人,坐在自己最喜歡的梅樹下,這麽好,為什麽我不能擁有呢?
“兩個選擇:永遠未曾擁有,或者擁有了然後失去,如果是你,你選哪個?”
于是他問三井。
木暮的手腕很涼,脈搏在三井的指腹下淺淺躍動,與心髒同調。梅香萦繞在寒冬的冷風中,是握之則痛的溫柔。三井的視線在他臉上細細掃了一遍,然後給了個掀翻題幹的回答:
“我選你。哪個選擇能得到你,我就選哪個。”
一枚白色的梅花瓣,慢慢悠悠地從兩人之間飄落下來。木暮眨了眨眼睛,頭一次知道了為什麽很多人喜歡喝酒。
酒液可以撫慰人心。無論心髒跳得多快,它都可以制造一個美好的幻境去麻痹它,遺忘也會因此變得理所應當。所以在這個幻境裏,任性一些也無所謂。
他撐着胳膊,向前湊了湊,微微揚起頭,去碰三井的嘴唇。
我也想選你,就算餘生很短,也想選你。
厚重的大氅從肩頭滑了下去,被三井眼疾手快一把提了起來,他趁勢裹了人,将之攔腰抱了起來。沒再多言什麽,擡步便朝自己蹭住的那個房間走去。木暮枕在滿懷酒意中,攥緊他的衣襟。在他們身後,被強行催放的花朵如雲似雪,不懼霜寒。梅香盈盈,馥郁得過分,正适合與好酒一道送入喉嚨,澆灌萬古愁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