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墜落(上)
第二十七章墜落(上)
當夜,草原上變了天。如果說前幾日裏那在荒原上呼嘯的寒風凄厲猶如鬼哭,那這一晚便好似天地在同聲咆哮,毫無阻擋的狂風肆無忌憚地縱橫肆虐,帶着能夠掀翻帳篷、卷走牛羊的力道,排山倒海地沖擊着九丈龍原的每一寸土地。打下牢固地基、以寒鐵為框的帳子在這風的巨力沖擊下“咔啦咔啦”響個不停,帳頂縫隙裏的舊年塵土像下雪一樣“簌簌”往下掉,而後又因那無孔不鑽的氣流而飛散彌漫在帳篷裏,從昏暗的燈火中看,猶如憑空摞疊着一層又一層霧蒙蒙的黃色絹紗。
好處只有一點,天氣太過惡劣,外間值守的人都進了各自帳裏,只留下惡犬在外面守着工匠帳篷。因而難得大家除掉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僞裝,好好清洗了一次。
杉山是天南海北行商走慣的,再惡劣的條件下,也得吃飯睡覺,因而幹脆用大氅蒙了頭,不一會兒便睡着了。另外兩人卻沒能練就他這本事,兩人以袖掩住口鼻,和衣而躺,靜靜聽着杉山的鼾聲和帳篷外的呼嘯風聲,一時半會誰都睡不着。思及明早的任務,仙道忍不住小聲問流川楓:
“為什麽偏偏是明天,要我去找水澤?”
昏暗中,流川楓閉着雙眼,慢慢道:“因為今天他約我了。”
仙道聞言一怔:“今天?”
沒錯,白天水澤是同森重寬一道來了工棚,可他哪裏有機會和流川楓說只言片語?!
想到這兒,他不禁又想起在額仁郡時的情景,便向流川湊近了些,繼續低聲問:
“說起來,我們在額仁郡時,你化妝成老頭子,我和杉山之前都沒見過那個南烈,他為什麽知道我們是他等的人,為什麽會主動給我傳遞蠟丸?”
溫熱呼吸從漂浮着黃色塵埃的空氣中穿行,繼而貼上流川楓有些發涼的下颌邊兒,就好像一個歷經跋涉的長久親吻;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則如同仙道之前在醫館裏養的貓所伸出的小爪子一樣,有一下沒一下地撓人,先撓在耳朵裏,然後通過耳朵撓進胸膛中。平躺着的湘南侯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發生了點不合時宜的變化,有點想翻身。
可是翻哪邊兒?翻杉山那邊有些怪,然而翻向始作俑者那邊,似乎更怪。
流川楓努力将注意力擱在仙道的問題上,不着痕跡地向遠離老妖精的方向輕輕偏了偏臉,才答道:
“南烈認出我,是因為我摸了左眼;水澤約時間,是用了我教他的暗語。”
仙道一聽,不由更好奇了,追問他:“為什麽是左眼?什麽暗語啊,我完全沒看出來。”
昏暗中,那只快要化為有形的小爪子,似乎撓得更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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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楓喉結滾動,半晌,才道:
“暗語回頭教你。左眼是因為我們兩個曾經在京城打過一架,我的左眼——”
“你的左眼?!”
溫熱呼吸陡然欺近了,仙道忍不住湊過去,半擡了身子去瞧他眼睛:“他打到你?嚴重嗎當時——”
流川楓突然睜開了眼,對上仙道的關切視線。只是湘南侯這眼神似乎有點兒過于淩厲,瞬間就剎住了仙道喉間還未說完的話。
他渾然不知流川楓正在飛快地反省自己,反省自己不該因一棵樹變啰嗦:一啰嗦就會說很多不該說的話,而不該說的話就會引發更多的問題,這些問題會讓人神思不定、躁動難安、心跳加快、情不自禁。
他可是上司,本應該是自己讓這個老妖精變得不啰嗦才對。
行動派湘南侯趁着仙道因他眼神瑟縮片刻的當兒,伸手揪了他衣襟,将他身體拽下,繼而側躺過身,親了上去,堵住了人家的嘴。
仙道:“……”
他從不曉得湘南侯還有這種本事。這封口的工具溫熱柔軟,和那又冷又硬的袖中絲有着天壤之別。
他不怕袖中絲,但他怕這個。
其實……也不怕。
他伸手握上那揪着衣襟的手,無師自通地松了牙關,下巴輕輕向前湊了湊,想把對方這場突如其來的叩關給包圍了,圈起來,挽留住,他腦袋裏稀裏糊塗地想着流川楓教他下棋的時候曾說,要給對方留餌,然後圍而殲之。
至此,他深以為然。
來啊,既然我是餌,你就別走了。
湘南侯果然雷厲風行地終止了仙道的啰嗦,然而掉進了戰術的陷阱,仙道彰扣緊了他的手,并且得寸進尺地試圖長驅直入,還成功地制造出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聲音來。
流川楓只覺腦袋要炸了。
他幾乎是用盡全身氣力,讓那只揪緊衣襟的手成功做出“推拒”而非“撕扯”的動作來,将自己成功撤退半寸後,他難得氣急敗壞地低聲斥道:
“你給我睡覺!”
老妖精在昏暗的光線裏意猶未盡地抿了抿唇,不說話,只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流川楓氣惱地躺平了身,盯着那微微晃搖的帳篷頂,在心裏默背了七八遍湘南軍訓誡,而後又幹脆沖杉山方向側躺了過去,只留給仙道彰一個後背。
在他身後,反攻得逞的這位沒有乘勝追擊,片刻後,一只手揪起棉被被角,将它輕輕蓋在湘南侯的肩膀上。
第二日,三人起得很早,想趕在出發之前先去取水。仙道一邊幫流川楓小心翼翼地在臉上粘一片一片僞裝,一邊問:
“我陪你去擡水行不行?”
流川楓低頭收拾着胳膊上的僞裝,利落回了倆字:“不行。”
仙道不解:“為什麽?”
“因為你是禦子柴少爺,這種累活兒都要你親自去搞的話,不正常。”
杉山在一旁接了話,道:“禦子柴商會天下聞名,看來你還沒有真正體會到它的能量。”
流川楓将仙道擱在自己臉上的手撥開,又将僞裝按了按,輕輕拍了他肩頭一下,道:
“所以你要去水澤那裏發揮你的能量了,少爺。”
仙道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如果發揮得好,有沒有獎勵呀?”
然而已經變回老頭子的湘南侯并不吃這一套,他擡眼看着仙道,既冷靜又淡定,似乎已經将昨晚那讓人心旌難平的親近消化得幹幹淨淨。
這叫什麽?
提起褲子就不認人?
好像不太對。
仙道努力回憶三井壽間或分享的逛青樓心得體會,十分想要特別貼切語出驚人地來上一句,以控訴侯爺的冷心冷情,不過片刻怔忡的當兒,湘南侯伸出手指,在他鼻尖上輕輕一彈,惜字如金地答應了他:
“有。”
仙道一腦袋的亂七八糟被這個字掃蕩一空,頓時覺得自己精神百倍,正想再說些什麽,外面值守的士兵聽到三人動靜,牽着狼狗走了進來,用生硬口氣問道:
“你們想幹什麽?”
杉山忙上前一步,客氣回答:“是這樣,我們今天備的料子需要水,昨天工棚裏的那些是陳水,有渣滓,不新鮮,我們去工棚之前想要打一些新鮮的水。”
那衛兵狐疑地看了三人一圈,而後問:“要多少?我們去打。”
“不行,我要先看過水。”流川楓對杉山道:“你告訴他,我要去水源地瞧過,才知道這水合不合适。”
九丈龍原之上的兵士,很少能遇到這種敢當面頂撞的普通人,三言兩語下來,那兵士已然暴躁,腰間彎刀都蹭出來了三寸,奈何流川楓油鹽不進,八風不動,只咬死了不看水就開不了工,動靜越鬧越大,終于引來了分管這片棚區的小頭目。
這下輪到仙道人模狗樣地出場,他将那頭目拉到一邊,低聲道:
“兄弟,我初來你們山王,是想着好好做生意的,山野王恩賜的活兒,不敢不好好做。我們這位老師傅,手藝一絕,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位,他說工棚裏用的水有問題,水有問題,石料的顏色就不對,顏色不對,給大王幹的活兒就得打折扣。茲事體大,萬請行個方便。”
言語間,他從袖中掏出個巴掌大的錦囊,便往這人手裏塞,順帶将之在那人手背上抹了一記。
錦囊開口縫隙出掉落的顆粒粗糙而渾濁,那小頭目低頭在手背上添了一口,眼睛頓時亮了。
錦囊裏是鹽。
放眼天下,四海八荒,沒有誰不需要鹽的。鹽在山王,是真真正正的稀缺品,這灰撲撲、粗粝得像砂石一樣的小東西,牽涉着無數人命。沒有肉,人還可以吃草;沒有鹽,不但新鮮的肉存不久,人也會莫名其妙地衰弱,被上天帶走。這誘惑實在有些巨大,那小頭目只是猶豫了片刻,便決定帶他們去坡下走一圈。
杉山挑了扁擔,和流川楓一起随士兵出了門,臨走時,三人交換了目光,仙道沖杉山擡手為禮,拱了拱。
服氣,真的服氣。
這主意是杉山出的。前日三人商量時,仙道建議賄之以礦石,流川楓建議賄之以糧食,杉山卻建議用鹽。畢竟商人出身,他很清楚鹽的重要性,而且鹽對于這個頭目而言,最好隐藏:如果他們有什麽搜身檢查,事先煮成鹽水,潑在裏衣中便是了。更重要的是,禦子柴商會總部所在之處,把持多個鹽井,就算萬一事敗,以鹽業往來和山王王帳中任何一個成員講條件,多少都有些轉圜餘地。
人真是太聰明的生物了,仙道不得不由衷佩服。
所以,為了證明其實一棵老木頭也可以很聰明,仙道鬥志滿滿。他再一次整饬了全身上下,帶足了所需的東西,清了清嗓子,然後也邁步掀簾,走入那灰撲撲的、将開未開的曙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