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龍原對峙(下)
第二十六章龍原對峙(下)
帳篷裏,仙道和流川楓一時間都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很多話想同對方說。然而首先挑起話頭的卻仍然是杉山。他觀察了門外狀況,返回身來,欺近流川楓,低聲道:
“你得給我交個底,你們在這裏到底想要做什麽?”
在工棚裏忙了一天,提心吊膽,生不如死。白天裏那來自鐵馬衛的威壓,令人膽寒,若非架起十成勇氣,恐怕連膝蓋都能軟成一灘水。彼時杉山得到的命令,是配合這兩人進入九丈龍原;現下倒是進來了,但這兩人的目标當然不會是只來送顏料。雖然流川楓承諾不會牽連杉山的性命,但在如此詭谲又險要的環境中,什麽都不知情所帶來的恐懼,實在太過折磨人。
流川楓看杉山額頭已經沁出冷汗,雖然竭力鎮定,但眼中卻有遮掩不了的惶懼。他想了想,道:
“你還記得在額仁郡見到的那個南烈将軍嗎?”
杉山連連點頭。
流川楓坐了下來,将桌上一碗不知放了多少時辰的涼水一飲而盡:“他會護你周全,你放心。”
杉山聞言一怔,結結巴巴道:“那人……竟然是湘南軍的——”
湘南侯微微擡起眼皮看向他,燈火下,那雙眼睛仿佛一襲利刃閃着雪亮寒光,在他的脖頸上緩緩擦磨:
“這與你無關。”
分明是一個衰弱而倦怠的老者形象,但那雙眼睛在瞬間釋放的殺意,竟猶如千鈞巨石一般沉重而霸道,幾乎截斷了杉山的呼吸。
他喉頭滾動,半晌,慢慢道:“……我知道了。”
他行走大江南北足有二十個年頭,察言觀色的功力是一分一分養起來的。他曾經好奇過這兩人究竟是什麽來頭,能得湘南侯信任,孤軍深入九丈龍原。此時此刻,他覺得他已經知道了。
若非湘南侯本人,還有誰敢走這一步前路叵測的險棋?!
他不再多言,向流川楓抱拳一禮,再次重複:“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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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轉身提了水桶,出去打水。
仙道看杉山沉默着出去,在流川楓對面坐了下來,低聲問:
“他害怕了?”
流川楓搖搖頭:“人之常情。”
仙道抱臂看着他,很想将他臉上那些僞裝統統摘下來,看着都讓人悶得慌。不過此刻有更重要的事,他必須對他說——
“千眼窟的靈陣,與你有關嗎?”
然而趕在他開口前,先發問的是湘南侯。
仙道:“……”
自己的話被結結實實地堵了回去,仙道只覺提起的一口氣梗在胸臆間,有點難受,忍不住握拳捶了一捶。
流川楓:“……怎麽了?”
仙道搖搖頭,而後又點點頭。
“是我,那個靈陣,是我布的,但我一點兒也不記得。”
流川楓微微瞠大了眼:“是你?”
仙道再次點點頭:“我也很意外……而且,你當時昏迷不醒,我很着急,然後發現千眼窟的靈陣會因為我的情緒而發生波動——”
他看向流川楓,眉頭緊蹙:“也許,我并不來自于陵南閣。”
“怎麽會?”
流川楓大感意外:“你明明在陵南閣見過小時候的我。”
仙道看着他,目光沉沉:“……在那之前呢?在你沒有出生、在我有了記憶之前呢?”
“仙道彰”的記憶起點,就在陵南閣的後山上。但如果那不是起點,而是個斷點呢?
畢竟,沒有誰能夠真的證明,“仙道彰”到底存在了多久。“是一棵在陵南閣長了七百一十一年的老樟樹”,也只不過是田岡茂一告訴仙道的。田岡茂一已死,仙道的原身已經做成了陵南閣中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木頭架子,那這句話的真實性,其實已經無從追究。
對凡人而言,他們必須緊緊攥住那少得可憐的數十年——普通人的一生微茫又短暫,一分一秒都要細細掰開,不敢浪費絲毫;每日每夜都需記錄,不甘平庸度過。
但對于天生天養的靈物而言,歲月就好似天地間最普通的砂石,不必計數,不必珍視,在漫長生命中永遠掀不起波瀾,只能靜默存在。
是以若此刻讓仙道細細回憶,竟只有最近這寥寥數年,成為頭腦中無可遺忘的絢麗圖景,而那長而又長的生命之河,也只不過是灰敗蒼白的底色罷了,模糊易碎,無可留戀。
仙道的反問讓流川楓沉默了很久,久到杉山提回水來。他甫一掀簾進來,見兩人神色冷峻地相對而坐,不由一怔:
“怎麽了?”
“……沒什麽。”
仙道答了他,而後站起身,接過水桶來燒水,随口問他:“打水之處離這裏遠嗎?”
“不遠,朝東南走大約五十步便到。”
杉山幫他生火,一邊道:“那裏有個很大的木桶,是山王的士兵在木桶裏蓄了水,放在那處,看管人們依序領取的。”
九丈龍原地勢較高,取水之地想來便是來時仙道在坡底看到的那條河流。他将水倒入鐵鍋,若有所思:
“所以,這九丈龍原上所有用水,其實都要從那條河中去取,對嗎?”
杉山想了想,道:“應是如此。”
“不一定。”
流川楓神思稍定,接了話。
他轉向兩人,道:“如果從用兵的角度而言,王帳只依賴從坡底河流取水是很危險的。”
他看着那口鐵鍋,慢慢道:“如果有人将此地重兵包圍,截斷王帳與取水地的聯系,那麽便會很容易不戰而勝。”
九丈龍原是山野王王帳所在地,重要性非同尋常,但畢竟是一方四不相靠的高坡。若只依賴坡底河流,沒有用水,那王帳很容易在戰鬥中陷入被動。
順着他的分析,仙道很快想通,接口道:“所以山野王大帳附近,也會有水源?!”
流川楓:“多半如此。”
山王荒涼又貧瘠,水是非常重要的資源。九丈龍原是歷代山野王的坐鎮要地,他不信僅僅只是因為坡下那一彎河流。要想控制廣袤荒原上星羅棋布的部落,歷代山野王不可能在水源一事上掣肘。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山野王王帳坐落在九丈龍原的最高處,這種地方如何取水?
杉山看着他們兩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緊張道:“你們想做什麽?我們對九丈龍原的底細一無所知,你們莫要輕舉妄動啊!”
“睡吧。”
湘南侯沒有回答他的話,只道:“明天定然同樣繁忙,先休息。”
他還記得仙道被強噎下的話頭,所以又問他道:“你方才想同我講的,與我所問,是不是同一件事?”
仙道:“……是。”
不是。
仙道看着他,心道。
他有話想要對流川楓說,和自己無關,而與流川楓有關。
白天,就在工棚裏,當森重寬把大刀擱在自己肩膀上時,他分明感覺到了流川楓身上的靈力波動,很奇怪,和他所察覺過的其他修士、澤北以及神宗一郎的靈力波動都不一樣,只有極短一瞬間。在感受到它的同時,他感覺到自己肩膀被大刀壓住的地方猶如被火燎到一般發燙。
森重寬等人走後,在做工的間隙,他默默将手伸入衣領,探向自己的肩膀——
那曾被河田的海東青抓破結痂的地方,傷口消失了。
他的猜測沒有錯,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流川楓并不算是“人”。洶湧靈流在他體內沉睡,那是他的親生母親賜給他的珍貴铠甲。
仙道本想告訴流川楓這些,然而方才三人聊得這些話,突然讓他不想說了。
此時此地,“流川楓”是湘南侯,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與山王的對抗上,在此關頭,他不應該讓他分神。
于是他最終只是沖湘南侯伸出一只手來,掌心朝上。
流川楓察他神情,疑惑:“怎麽?”
“手。”
仙道見他沒有回應,便伸手捉了他胳臂,繼而将他右手握在掌心,擱在燈下看。
湘南侯畢竟不是真正的手藝人,一天下來,幹活的左支右绌只有他們倆心裏清楚。流川楓的手指被刻刀劃了好幾次,每一次都讓仙道揪心得要命。偏偏流川楓還總是用眼神警告他,時刻提防他再做出以前那樣救人損己的事情。以至于這一天時間下來,仙道過得很是煎熬,仿佛時時刻刻被撕扯着——
無所不能的老妖精在想:我身負神力,無所不能,為何不能讓我心愛的人少受一點兒罪?
而一顆普通人的心則時時刻刻念着:我雖心疼得不得了,但我要在意他的在意,所以我不能幫他愈合傷口,也不能因一時之忿瞬間踏平這滿布生命的高坡。
所以他只能自虐一般看着細細小小的傷口,用幹淨的布将它們擦拭幹淨,就着燈火一點一點塗上了藥膏。
湘南侯雖然是金尊玉貴長大的,卻不是嬌氣之人,更險要的傷也挨過,因而并不将那些小傷口放在心上。但此時,當它們被仙道珍而重之地捧在手裏細心對待時,就——
就突然疼起來了。
畢竟帳中還有一個旁人,湘南侯盡力板了臉,想抽回手來:
“小傷而已。”
仙道很想擡起頭來,沖他露出個沒心沒肺的笑,但他覺得自己辦不到,于是只能繼續垂着頭,捉緊他的手指,盡量讓語氣輕快道:
“隔行如隔山呢,這瞧起來可比練袖中絲難多了。”
杉山難得從兩人的對話中逮出個話頭,他背對着兩人,一邊彎腰鋪床,一邊道:“那當然,湯船先生的手藝可是冠絕天下的,他辨識石料、調制顏色的技巧十分精妙,雖然收徒者衆,但就我所知,還沒有誰能夠完全得他真傳。”
仙道将流川楓的手牢牢攏在掌中,擡頭看他,所有擔憂、無奈和挫敗在他眼中融化為跳動燈火,一下、一下,撞擊人心:
“可不是,當個冒牌貨實在提心吊膽。”
仙道的手掌很暖,暖到方才塗抹冰涼藥膏的手指被烘着微微麻癢,暖到指間血脈的躍動漸漸合上心髒鼓噪的節拍。湘南侯的臉在面具的遮掩之下發起了燒,別開了對視目光:
“我會小心。”
“好。”仙道聽了承諾,再次緊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後松開:“你可要說話算話。”
流川楓:“……”
湘南侯沉默片刻,決定很誠實很難得地抱怨一句:
“的确是隔行如隔山。”
仙道笑了起來,指了指自己:“你有徒弟啊,讓我來不就好了。”
流川楓抽回手來,甩了甩,正經道:“這是大王需用的顏料,茲事體大,怎能讓徒弟上手。”
他可不傻。他知道仙道調用靈力時,是有可能被澤北感應到的。從今天他瞧着仙道幹活兒的蹩腳樣子來看,讓他在沒有靈力保護的情況下用刻刀,還不如直接割腕得了。
說到底,看起來身負逆天滅地的力量,其實這家夥的的确确正是櫻木花道所言“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主兒,他能舍得讓他幹什麽?
不待仙道再接話,他徑自轉身,對杉山道:
“杉山先生,明天我同你一起去打水,這個地方需要細細查探,至于你——”
他今晚第二次堵上仙道話頭,回頭看他:“也許明天,需要你和水澤接頭。”
随着山野王生辰的臨近,所有關鍵角色已經在這方九丈龍原中就位,君臣、父子、兄弟、敵友相峙,它們都該有個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