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故地故人(下)
第十二章故地故人(下)
“彩子?”
宮城瞠大了眼,不可置信道:“她她她她活了?”
相田彥一回侯府複命,帶回了讓衆人下飯的談資。幾個人圍了桌子吃晚飯,聽相田彥一講故事。
“嗯,活的。”
相田彥一狂點頭:“可精神呢,一點兒傷都沒有!”
宮城結結巴巴道:“那她她來朔州幹嘛?”
“彩子是神奈川的人,侯爺,恐怕赤木那邊線報上提到的來朔州常駐的人,就是她們了。”三井顯然要比宮城冷靜多了,他從宮城面前的盤子裏刨走最後一只包子,轉向彥一問:
“你說另一個女的叫什麽?”
“叫彌生,比彩子還兇。”
相田彥一皺皺鼻子,心有餘悸地想起了這女人肩扛彎刀的“英姿”,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還沒見過這麽霸氣的散修呢。”
湘南侯一直沉默吃飯,沒有說話。但仙道卻很好奇,他叼着筷子問道:
“她和水戶洋平認識?”
相田彥一沖他擺出一副驚恐表情:“水戶将軍的清夢擾了一次都夠我受的,哪敢留下來再圍觀第二次?!那個彌生擡腳就去水戶将軍房裏,我可怕這兩人把客棧都給拆了,先走為上,沒瞧着他們照面。”
“你沒和彩子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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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孜孜不倦逮着繼續問,顯然對死而複生的彩子興趣極大。
彥一撓撓頭,遲疑道:“……打招呼了,可是,她好像不記得我了。”
“嗯對,”仙道接了口:“她的死而複生之術,會把之前的記憶一并抹除掉,在京城裏遇到的人事,她應該都忘了。”
宮城:“……”
“喲,哭喪着臉幹嘛?”三井壽揶揄道:“害怕人家姑娘忘了你呀?”
“那就是說,神奈川派了兩個女子過來常駐。”
流川楓截了宮城欲言又止的話頭,說了一句。
衆人聞言一怔,不過立刻明白了侯爺的意思。朔州條件艱苦,神奈川卻派了兩個女子過來,可見這兩人的能耐,怕是不能小觑。
“……”
仙道想了想,盯着盤裏的青菜梗,若有所思。
“想問什麽?”
湘南侯突然在旁說了一句,仙道下意識便接上了:
“侯爺,你為什麽這麽在意神奈川派人過來?”
流川楓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相田彥一,道:“湘南軍中沒有修士。但這些年,山王那邊的修士,卻越來越多了。”
老湘南侯很能掂量修士的輕重,牧紳一很能掂量修士的輕重,山王那邊也很能掂量修士的輕重。但顯然他們想得不一樣。湘南侯和皇帝是在畏懼修士的力量,而山王卻在想着駕馭修士的力量。在朔州戰事中,身負異能的修士無異是能夠對戰局起關鍵影響的因素,山王已經能将修士派到京城去,那麽可以想見,若在朔州再度開戰,山王的戰力就需要提前好好評估了。而湘南軍這邊如何應對這些修士,也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可是,神奈川的修士,不會攪和到這些事情中來的。”三井曉得流川楓的意思,但他并不覺得神奈川的人願意與湘南軍合作:
“聽水戶說,神奈川內部對彩子幫助陵南閣這件事意見很大,不涉政局,不涉戰事,埋頭賺錢,是他們一貫的作風。”
流川楓若有所思,他沒有說話,只是右手拇指輕輕撚着中指第二個指節。
仙道眼尖,他早就發現,這是湘南侯自個兒思量事情時的慣有動作,那段指節上,有一道寸許的陳年傷痕,白色的,橫貫中指指肚,他懷疑那是被流川自己的袖中劍劃到的。
那種險中求生的保命本事,也不曉得要練多久,誤傷自己多少次,才能熟練起來。
湘南侯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朔州戰事不停,他們來此,如何賺錢?此事有轉圜,沙暴過後,請洋平去軍營一趟。”
宮城立刻應了,三井卻似想要說點什麽。但他下意識看了仙道一眼,終是沒有開口。
黑沙暴在第三日終于停了。朔望城中的居民想是已經很習慣這糟糕天氣,一大清早,便紛紛開始清掃宅院屋宇,按着州府的規定,各家還會打掃門前的街巷和空地,并将清掃下來灰塵沙土,倒入衙門專門安置的大桶中。是以沙塵雖然肆虐許久,但朔望城中,卻能很快恢複整潔幹淨,做生意的沒耽誤營生,家中掌事的婦人也能進行日常的采買,有序極了。
仙道的醫館照舊是冷冷清清,然而一牆之隔的布料莊卻不是。木暮不愧是在京城裏執掌過大場子的,怎麽賣東西,怎麽賺得多,怎麽換得回頭客,那真是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短短兩個月,布料莊的門檻都已經被踩彎了。
“嚯,這個木暮,本事很大嘛。”
宮城良田靠在醫館門邊,探頭看過去,不由啧啧:
“這偏僻地方,大家本來都是整日惦記着活命的,現在哪來如此多閑情逸致去扯布匹做衣裳了?!”
仙道倒好了茶水,對他解釋道:“木暮不是讓大家做衣裳的,他只是讓大家換床幔和門簾。這邊風沙大,他進了一種雙層的質地厚實的麻布,擋風沙效果很好。”
宮城頗意外地瞪大了眼,半晌,才唏噓道:“高人,真是高人。”
“行了行了,別高啊低啊的,快進來,你帶着刀往門口一杵,更沒人敢進這醫館了。”
三井嫌棄了一句,而後啜了口茶水,咂咂嘴,贊道:“好茶,這瓜片不錯,哪搞來的?”
仙道伸手向門外一指:“木暮送的。”
三井一怔,旋即哼笑:“這小眼鏡兒,手段不少嘛。”
“小眼鏡兒”,是三井專指木暮的稱號,只因木暮常戴着個琉璃鏡,他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便這麽叫上了。木暮公延是個能收住脾氣的,聽了這稱呼臉上瞧不出怒色,但也不作答應;櫻木花道可就炸了,不過在軍營校場上被三井好生調教了幾回之後,也炸不出個什麽花兒來。故而,地頭蛇三井将軍将之順利普及給了軍營、侯府、州府衙門等一幹他經常出現的地方,正式确立了這名號的必要性。
仙道有些無語,忍不住揉揉太陽穴:“我有些不明白。你明明很關心布料莊的生意,為什麽不過去看看,三天兩頭來我這裏喝茶?”
三井端茶的手勢一頓,冷笑道:“你這地方十天半月也沒人來,我要不常來坐坐添加點兒人氣,怕是赤木剛憲立時便要削了你。”
仙道拎着茶壺,張口結舌。三井搬出來的這個人,把他的所有話都堵了。他自個兒愣了一會兒,旋即挫敗地放下手裏東西,搔搔頭:
“唉,侯爺說赤木大人喜歡好人,這個到底是什麽意思?我覺得我還算個好人吧?這兩個月也沒招惹誰,為什麽一定要開一家醫館才能證明自己是個好人呢?”
宮城良田看完了門外的熱鬧,走了回來,一氣兒将好茶當白水飲盡,才抹了嘴道:
“你啊,真是瞧不出來什麽時候真笨,什麽時候假傻。赤木不是不喜歡你,是不喜歡修士。”
仙道聞言,不由皺眉:“為什麽?”
“湘南軍中不允許有修士,這是老侯爺就定下的規矩。他老人家走了之後,湘南軍五部上下,仍對此令嚴格遵從。赤木父親是老侯爺最倚重的左右手,他入了朔州州府之後,也拒絕任用任何修士。結果繞了一大圈,反而是老侯爺的親兒子大張旗鼓地帶了修士回朔州,你自個兒想象一下,赤木能有好臉嗎?”
事實上,別說是赤木剛憲,湘南軍中也有不少老侯爺的舊部,對仙道彰的存在頗有微詞。三井有些頭大,白了宮城良田一眼:
“他們是不明白京城裏的狀況,以為但凡天底下的事情都能用拳頭刀劍解決。世事哪有那麽簡單容易的?”
然而仙道此刻卻不笨了,追根究底又問:
“那老侯爺為什麽不允許湘南軍中有修士?”
這一問,卻讓宮城和三井都不說話了,兩位将軍都變成了啞巴,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小茶杯,誰也不肯先出言。
仙道見兩人這樣子,頓了頓,又想問——
既然老侯爺嚴令不許軍中有修士,那麽流川楓又為何知而故犯呢?
可他沒有問出口。
因為他想起,當日流川楓旁敲側擊他來歷時,自己支支吾吾,他便沒有再追問,更沒有以權勢壓人。
不勉強旁人做為難之事,這是湘南侯教給他的。
他只能給兩位将軍續了茶水,自個兒扭了話頭:
“醫館人是少了些,我得再想想辦法。”
宮城和三井對視一眼,後者尴尬非常地咳嗽了兩聲,裝模作樣道:“說的是,再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
話音方落,卻聽見一陣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那馬蹄聲清亮無比,只有湘南軍中傳令兵坐騎的馬蹄鐵磕在石板上才會發出這種聲響,他心下一驚,幾乎和宮城良田同時沖到了門口,只見傳令兵就在醫館門前翻身下馬,一頭撞入兩人臂彎裏。饒是他面色驚懼,卻也曉得不在城中散布無謂混亂。他壓低了聲音,急道:
“侯爺受了傷,軍營裏現在亂成一團,兩位将軍快去看看吧!”
兩人聞言大驚,帶着人便沖出門去,然而三井又突然回身,大步走到仙道面前,沉聲道:
“侯爺出事了,帶着你的藥箱跟我走!”
湘南軍軍營中,的确是劍拔弩張極緊張的局面。水戶洋平沉着臉,櫻木花道也是一臉緊張,兩人擋在主帳門口,面對着一群憤怒的兵士和将官。幾個分部的主将站在一邊,卻是一副袖着手兩不相幫的樣子。
“你們想幹什麽?造反嗎?”
水戶洋平一手按着劍柄,冷聲對面前一群人道:
“這是湘南侯的軍帳,這才不過短短二十年而已,湘南軍連上下都不分了?”
“水戶先生,你不必用話來壓我們。我們中絕大多數,從祖父開始就在湘南軍中效力!我們的祖父、父親、叔伯,都是為湘南軍而戰!為湘南軍而死!我們此番來,只是想讨個公道!”
将官中有個領頭的,紅着眼睛,目眦欲裂地道:
“當年,老侯爺口口聲聲說修士要不得,說軍中有修士,會動搖社稷引發大亂,我們聽了他的勸,哪怕為此死更多的人,也認了!可是現在,又是小侯爺,說修士非需要不可!我想請問,軍帳裏的小侯爺,要将老侯爺的規矩置于何地?!又将這些年死在朔州的人置于何地?!不要修士的時候,我們可是在拿血肉之軀來填這兩軍對峙的勢差!現在輕飄飄一句又說非修士不可,那請問,已死的将士豈不是白白葬送性命的?!我不怕死,但我不想把性命輕易丢在這一老一小随意改換的主意裏!”
水戶洋平眯細了眼睛,冷笑道:“任用修士正是為了你們不再枉死,怎麽,照你的意思,現在是覺得你爹你叔伯白死了?現在湘南軍也不應該任用修士,咱們大家都應該統統白死了才好?!給山王多添些人頭才好?!”
那将官顯然沒有料到水戶洋平竟如此牙尖嘴利,他只一怔,便又恨聲道:
“老侯爺說軍中不能用修士,會引發大亂!今次議事,你們卻打着主意要讓修士進軍營,到底是什麽居心?!出爾反爾,拿人命當兒戲,我們不服!”
水戶洋平聞言,怒極反笑,他走了兩步到那将官身前,突然擡腳發力,将那人狠狠踹倒在地。瞬間,十餘把雪亮長劍刷然出鞘,直直頂上水戶洋平的面門胸口!
水戶洋平卻沒有躲避,他兩手叉在腰間,擡高聲音道:
“首先!老侯爺說軍中不可任用修士,以避免動亂,是對的!但是,時移世易,這些年山王那邊的能人異士越來越多,兩軍戰損差距越來越大,湘南侯是想讓你們更多人都活着,才考慮到修士的作用,有錯嗎?”
“其次!誰都沒有說要讓修士進軍營!我們商讨的,是和修士合作!”
水戶洋平俯視躺在地上的人,冷冷道:“——你們的糧饷,照發!沒人和你們搶軍功,也沒人和你們搶吃喝!第三!”
他擡起頭,對向他舉着刀劍的人道:
“湘南軍中,軍法為大!這人的兄弟剛才竟然在帳中竟然砸傷侯爺,侯爺體恤,只罰軍棍,沒想到還有人敢來拿着刀劍堵門!你們學的規矩,是被野狗吃了嗎?!湘南軍的臉,都被你們一個個給丢盡了!”
此言一出,四周諸人都不由畏縮起來,其中一個人,偷偷撤了劍,其餘人見了,也紛紛将手中武器收了起來。
水戶洋平環顧衆人,餘光掃到一旁悶不出言的分部老将,又道:
“湘南侯擔憂朔州百姓,擔憂你們的安危,為繼承老侯爺的遺志,用盡方法才回到這裏來。你們就是這樣迎接他的?!看看你們胸口上繡的字!看看你們身後的軍旗!你們是湘南軍的兒郎,只有湘南侯才會疼惜你們!”
他伸指點了點衆人:
“第四,軍帳中的人,乃是‘湘南侯’。從現在開始,有誰還敢在侯爺前面加個‘小’字,休怪我不客氣!”
“呵,賢侄,”終于,一位分部主将發話了,他看向水戶,溫聲開口,言語中卻是滿滿的不客氣:
“我聽聞你在外這些年,混得那是一個風聲水起,黑白兩道通吃。不過,你也說了,湘南軍中要有規矩,有上下,不知你算何位置?以何身份?要對誰不客氣?”
“他身份不夠,我夠嗎?”
有人壓着他的話尾,出言道。
三井壽從自動分開的人群中大步走了過來,他面容沉肅冷峻,對分部主将道:
“——青瓜蛋子不懂是非也就罷了,您幾位也不攔着點。”
言畢也不再瞧他們,指着躺倒在地的将官道:
“四十軍棍,現在立刻。”
有人出了列,利落地将人拖了下去。
而後,三井在那人被打的慘叫聲中,對衆人喝道:
“想死還是想活?想饑還是想飽?想戰亂到你們這輩子到了頭,還是讓孫子繼續在這裏吃沙子?!一個一個,都是豬腦子!難道侯爺是指望着你們都嗝屁了他來當光杆軍侯嗎?!人山王變着法子玩花樣,你不變不動彈,等着挨打找死嗎?!一群蠢貨!在這裏所有的,去領軍棍!你覺得自己的豬腦子應該挨幾下,就去領幾下!通通滾蛋!”
鬧事的諸人都低了頭,接着漸漸散了開去。幾位主将面色不虞,但三井沒工夫搭理他們,忙問水戶:“侯爺呢?”
宮城和仙道已走到軍帳口,卻見帳簾一動,裏面沖出來個清秀姑娘,一手紅色血跡。
宮城微訝:“晴子?”
“侯爺額上紮進去了碎瓷片!”
赤木晴子帶着哭腔對衆人道:“我不敢取,血止不住!”
幾人皆是變了臉色,仙道率先撩起帳簾,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