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故地故人(上)
第十二章故地故人(上)
帶着鬥笠又罩着風帽的客人灰頭土臉地闖進了門,未及開口先呼天搶地地咳嗽了好一陣,而後才狼狽不堪地揉揉眼,擡起頭來。這一擡頭,卻把他吓了一大跳。
——一屋子拿刀帶棍踩板凳,吆五喝六行酒令的男人,暫止了沸騰到頂的熱鬧,齊齊扭頭看他,想來是他不應景的咳嗽壞了諸位大爺的興致,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一手叉腰,一手提了根棍子揚聲道:
“大楠雄二你搞什麽!我們已經打烊了!打!烊!了!不接客了好嗎?!你把人放進來幹什麽?!”
“什麽叫‘不接客’?你個文盲,客棧若負責接客還要窯子幹嘛?!”
客棧老板野間忠一郎發了話,毫不留情地拆了高宮望的臺,繼而丢下手裏的骰盅,笑容可掬地問來客道:
“客官,您是要打尖兒還是住店?打尖兒的話真是抱歉,我們大堂現在有些不便;若是住店客房差不多都滿了,樓梯拐角還剩一間堆掃帚的,您若不嫌棄我算您一貫錢一晚?”
“一貫錢?!”
被大堂這場明目張膽的吃喝賭吓到懵圈的來人聽到這裏實在忍無可忍:
“你你你你們明擺着不讓打尖,住店也這麽貴,黑店也不是這麽個開法啊!”
野間忠一郎聞言,與大堂衆人相視一眼,不由大笑起來。他背着手,人模狗樣地慢慢踱步走了過來:
“黑店?客人您可不能這麽說。”
他長得消瘦,雙眼又帶些下眼白出來,一樣望去便是個不好相與的主兒:
“這魑魅灘方圓三十裏之內只有我們罡朱客棧一家店,不知有多少人在這兒打尖歇腳。不過,我可從沒見過在這黑沙暴天裏還四處亂跑的客人。”
他猛地從袖口抽出一把匕首,閃電一般擦過來者耳朵,釘上他身後的門板,片刻前還一臉和煦笑意瞬間變狠厲肅然:
“說!你是不是山王派來的奸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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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不少人也齊齊抄起了手旁的家夥,雪亮鋒刃閃過森白的光。
來人結結實實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不過這人不是個慫包,他一把扯下風帽來,針尖對麥芒地回道:
“什麽亂七八糟的!你才奸細呢!水戶将軍在哪裏?我是來送信的!送!信!的!如此重要的地方,侯爺托付給你們,你們就這麽開店的?!”
他說着從懷裏抖出一封信函,氣道:
“若不是侯爺所托,誰願意這糟心天裏出來啊!”
野間聞言一怔,他看着面前個頭不高的青年,心下忖度着這番色厲內荏的分量,嘴上倒是硬生生和緩了三分:
“喲,還是我眼生了,不知您是哪位?”
遇強則強的青年沒好氣地将承了一捧沙子的鬥笠塞進全程傻站在一旁的大楠雄二的懷裏,道:
“我叫相田彥一,快帶我去見水戶将軍。”
朔州治下共有五城,州府在朔望。從西北一路狂卷而來的黑沙暴遮天蔽日,讓本來秋高氣爽的晴日轉瞬間就成了昏昏沉沉的暮色。仙道站在窗前,聽着被封了兩層的窗子咔啦咔啦響,仿佛随時能散架的樣子。來這裏已經兩個月了,他雖然已經習慣了這裹天卷地的陣勢,仍是會由衷感嘆這天地玄妙。
完完全全和陵南閣不一樣呢,自己幾百年前若是在這裏紮根的,會是如何呢?
說不定,根本紮不下根來的吧?
正想着,宮城良田走了過來,拿肘撞了撞他:“想什麽呢仙道先生?”
仙道回過神,扭頭看向房中,流川楓已經給宮城交代完了事情,此刻正伏案寫什麽東西。他轉過身來,對宮城道:
“沒什麽,你們聊完了?”
我是在想,這老天爺真是了不得。
宮城點點頭,順手撈了旁邊案幾上的果子,啃了一口:“你是在擔心相田彥一吧?”
仙道搖搖頭:“他帶了土遁符出去,應該沒事。”
宮城又扭頭看了看窗外天色,以及那隐隐綽綽高高飄揚的黑色角旗,忍不住贊嘆道:
“說起來,你還真是厲害啊。連黑沙暴什麽時候來都能曉得,這預警能救下很多人命呢,對預判山王那邊的動向,也極有用。”
仙道忍不住皺了皺鼻子,回了個坦然受之的笑容:
“過獎了。有用就好。”
想來還是樹的本性作祟,在朔州,他對水和空氣格外敏感,什麽時候可能下雨,什麽時候突然特別幹燥,什麽時候周身空氣變得土蒙蒙的,他總能在大清早醒轉後的第一瞬就能明白知曉。這黑沙暴來了第二次了,此次恐怕要持續兩三天。朔望侯府裏得了他提醒,早早豎起了黑色三角旗,又通知了州牧赤木剛憲,讓一應商鋪和城中百姓都做了準備,果然,早上還晴空萬裏碧色無垠的樣子,還沒過午就變了天,實在不能更準了。
宮城良田擔心打擾到流川楓,聲音壓低了些,又問他:“醫館最近怎麽樣?”
仙道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才“嗯”了一聲,也不曉得是個什麽意思。
是的,仙道在朔望重新操起了他在左鶴鎮的老本行,再一次地成了“仙道大夫”。
“……為什麽要開醫館呢?”
當日,他問湘南侯。
“不想當大夫,那你想當什麽?”
湘南侯反問他。
“……”
仙道被這句怼得啞口無言。
不當大夫,當什麽?他這才發現,自己漏掉了個極關鍵的問題——
他依約來朔州,人是到了,可到了之後幹嘛呢?
“我覺得這樣很好,”流川楓說:“聽櫻木花道說,你是個好大夫。”
仙道:“……”
是的,櫻木花道那個拖油瓶,繼續粘着仙道彰,跟來了朔州,甚至還拐來了他的大掌櫃木暮公延,美其名曰“拓展櫻木家的綢緞鋪版圖”。然而事實上卻是,這家夥剛來朔州就給湘南侯表決心,一頭紮進了湘南軍軍營,發誓要當個叱咤沙場的大将軍,那哄騙了自家老爹的體面話裏僅僅負責了“櫻木家的”四個字;而他那文文弱弱的大掌櫃則孤孤單單地待在了朔望,開始艱辛地操持布莊生意,全力負責了剩下的“拓展綢緞鋪版圖”七個字。
真是坑人啊。一想到這裏,仙道就覺得格外對不起木暮公延。他的醫館選了木暮布莊旁邊的位置,也是想着遇到什麽事情能照應他一把。一個大男人,帶着個小女娃,還要經營這麽一大攤生意,照應櫻木花道這個糟心家夥,太不容易了。
想到這兒,仙道開口問:“櫻木花道最近在軍營裏,還好麽?”
宮城還未答話,卻聽湘南侯的聲音傳了過來:
“還關心旁人,你開館倆月,病人沒幾個,卻養了一群貓,怎麽回事?”
宮城:“……”
仙道:“……侯爺,你寫文書不認真。”
“……”
流川楓聞言隔下了筆,擡眼看向他:“你是坐診的大夫,醫館門可羅雀,不想些法子?”
仙道攤了攤手,道:“彥一有幫忙想過,但這邊的人好像都比較相信老大夫,越老的經驗越足,所以來找我的人很少。”
相田彥一是仙道帶來朔州的第二個拖油瓶。當日仙道下山時,越野宏明讓相田彥一跟着他。雖然用的理由是“彥一這孩子紅塵緣分沒斷”,但仙道嚴重懷疑越野其實是對自己做人的技能仍不信任,所以安排了彥一照應自己。來到朔州之後,不得不說,彥一确實照應了自己很多,尤其當他坐在醫堂裏,聽着相田彥一舌綻蓮花地和病人唠嗑的時候。
但是終究世事不能全憑人心所願,仙道彰有行醫的本事,湘南侯資助了醫館的全套家當,相田彥一拉病人全情投入,可是醫館仍然沒生意做。
流川楓想了想,道:“我有個主意,改天可一試。”
仙道一愣:“什麽主意?”
湘南侯此時卻拿喬了,他把那文書拿起來,對着光看了看,見墨跡幹了,方合起來封進了紙袋中。
“你猜?”
仙道:“……侯爺如此聰明,我怎麽猜得到。”
流川楓:“……”
宮城:“……”
侯爺真是好興致。來朔望這兩月,不知是水土換了的緣故還是怎樣,侯爺時不時便會來兩句以冷場為目的逗弄,尤其喜歡逗仙道。三井給出的解釋是侯爺離京出了鳥籠子,終于放飛真實自我。這讓宮城有些恍惚。
難道過去十幾年自己都伺候了個假侯爺?
不。
他寧可相信,應該是因為仙道彰勉為其難睜眼裝瞎的捧場接哏,鼓勵了侯爺蹩腳且短缺的戲谑能力吧?
水戶洋平下樓來的時候,雙眼一片殺意騰騰的紅。他在湘南軍軍營裏折騰了一天,回客棧又處理了不少軍中事務,算下來幾乎十個時辰不曾合眼。好不容易睡下,人還沒進到夢裏去,就又被人給擾了。他半披了件衣服,發髻也亂糟糟的,一路無視他那幫糟心的弟兄們,直直走到相田彥一面前:
“什麽事?什麽信?”
相田彥一心裏一個咯噔。
面前這人明明是一屋子人裏長得最标致的,沒想到卻這麽兇!一身殺氣幾乎讓空氣都能凝固在當場。他努力承接着對方的視線,将封着火漆的信件遞了過去。
水戶洋平接過信,直接拆開來讀。那滿臉殺氣随着他目光移動,終于慢慢褪去。彥一還眼尖地發現,這人竟然戴着一雙薄如蟬翼的手套,那手套泛着五彩虹光,瞧着煞是好看,不過就是因為戴在男人手上,顯得有些怪異罷了。
水戶洋平飛快地掃完了信,按了按眉心,問相田彥一:“侯爺沒交代別的?”
相田彥一搖搖頭:“他只給了這封信,說要你盡快知曉。”
水戶洋平将信紙擱在一盞小油燈上點了,若有所思。
流川楓在信中說,神奈川近日會有人來朔望常駐,但不知具體是誰,意圖為何,人恐怕會從魑魅灘路過,要他留意。
神奈川收納不少散修,在江湖中自成一派,他們會接不少委托,但朔州這邊,很少人來。原因也很簡單,牽扯兩邊戰事,不安全;地方荒僻,不舒心。現在竟然要派人過來常駐,真是很有意思。
是因為新的湘南侯來坐鎮的緣故嗎?
他決定回頭寫封信,問問鐵男。
不過,他再一次無比清楚地曉得了,此來朔州,正是自己給自己找的苦差使。
而這差使,還偏偏正如湘南侯所料,是他水戶洋平甘之如饴的。
其實自從三井壽第一次前去罡朱山找到了自己,洋平就知道,并且他知道流川楓知道,他水戶洋平,不可能真的完全對朔州置之不理。
證據就是這家開在魑魅灘上的客棧。
倆月前,罡朱山上下得力幹将不遠千裏來此入駐之後,這客棧才被改了名叫“罡朱客棧”;在此之前,它沒有名字,只有個破破爛爛的寫着“客棧”的酒旗子。
但無論之前還是現在,這客棧卻不折不扣是水戶洋平的産業。
魑魅灘是一塊條帶狀的戈壁,是山王與昭明交界的一部分,寸草不生,幾乎全年無雨。但它同時也是山王與昭明往來的主要通道之一——這個“往來”,同時包括了“商旅往來”和“征戰往來”。魑魅灘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兩邊都挨着可以吃人的沙漠,因此若能有家能歇腳補給的客棧,是太不容易了。但同時,維持這樣一家客棧也很不容易:這客棧四周什麽都沒有,水糧肉菜、生活日用一概需要遠途運輸過來,而很多過客只能和只願付一碗水錢。可以說,這客棧在魑魅灘開了近十年,也是賠本了十年。
對于這樣一個奇特的客棧,彼時還在京城的湘南侯就表示很感興趣,專門差人來查。
水戶洋平雖然給這個破破爛爛的客棧設以重重掩飾,但挨不住湘南侯鐵了心要掀底兒,一路查下去,便查到了罡朱山上,這才有了三井壽的第一次造訪。
兩個月前,湘南侯得了聖旨,奉了虎符,終于大張旗鼓地回了朔州。而他也終于抵不住三井壽三催四請,帶了一幫願意過來的兄弟,一同來了朔州。來前與湘南侯相約,他只做客棧生意,其餘和他無關。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來此十天後,他開始幫着許久未見的幼時好友赤木剛憲盤查糧倉;一個月,他開始幫着三井壽操練湘南軍新兵;兩個月,他已經成了湘南侯府上的常客。
現下神奈川的人再過來插一腳,憑他和鐵男的關系,這一攤子他能袖着手幹看着麽?
怕是不能。
“我知道了,你若無事,請自便。”
水戶洋平不想再思索下去,眼下他只想睡覺。沖彥一客氣抱拳之後,他轉瞬間褪幹淨方才看信和詢問時候的冷靜自持,再次變成了渴覺的紅眼土匪,三步兩步上了樓。
相田彥一大張着嘴巴,深感此人翻臉之快。野間忠一郎正準備招呼他,卻聽到客棧門又被敲響了。
高宮望怒看向大楠雄二,大楠雄二驚惶看向野間忠一郎,而野間忠一郎則擡頭看向水戶洋平的房門。
完蛋,怎麽回事。這種糟糕天兒怎麽一個倆個上杆子過魑魅灘?正常人應是早早打道回府了才對,這次不會真的是山王奸細吧?
相田彥一也疑惑地看向門口。一時間,大堂裏誰也沒動。
敲門聲在極度克制地敲了兩下後,靜了靜,繼而換成了不太客氣的拍門聲。拍了幾下後,突然沒了聲音。仿佛只是片刻的安靜,房中衆人便眼睜睜看着一把大得離譜的彎刀如砍瓜切豆腐般捅穿門板,幹脆利落地地将客棧門一劈為二,而後有人從外面大力踹了一腳,只聽“轟”地一聲,厚重木板和狂肆飛卷的沙塵一并聲勢浩大地沖進了大堂來。在一片嗆咳聲和罵娘聲中,一個扛着刀的人踱步走了進來,一手扯下遮面布巾,叉腰冷笑道:
“喲,拍門這麽久沒動靜,合着是一屋子死人啊?”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吃了一驚。
這扛刀的竟然是個女人!
相田彥一捂着嘴,眯着眼睛看了過去。
那是個穿着勁裝的年輕女子,身量不高,五官美豔,戴着大的晃眼的金耳環,一雙大眼環視一周,頗有些天地不懼的匪氣。
喔唷,這大姐瞧着好厲害的樣子!
衆人在狼狽、震驚以及擔心再次吵醒水戶洋平的慫頭慫腦中,誰都沒顧得上說句話,反而是這帶刀女人身後閃出個同行人影,頗為捧場地接了一句:
“是的呢,可不就是一屋子死人。老板,老板在哪裏?我們住店喲。”
相田彥一:“……”
待看清第二個進門的人,相田彥一不由石化在當場。
我的天!這這這個人,竟然是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