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尋跡(上)
第七章尋跡(上)
相田彥一如果認真思考一下自己的遭遇,大概會發現,“大起大落”是唯一的注腳——能夠拜入陵南閣,是普通人家幾代修來的福氣,可很少有誰家花光了祖宗的福氣,是要自己的兒孫竟皇帝的大牢的;天子一怒,何其嚴酷,但他竟然能夠從抓捕陵南閣徒衆的重重大網中逃脫,不能不說是走了天大的狗屎運;他身攜閣主令,日夜受其反噬,将身體折騰得七零八落,幾乎丢掉性命,但卻讓他在茫茫人海中尋到了人,還住進了侯府被好吃好喝地養着,如果不是他還惦記着自己是一名陵南閣弟子,這些天裏幾乎要賴在床榻上,裝病裝睡得混個一年半載了。
提醒他“自己還是個麻煩纏身的陵南閣漏網之魚”的,正是仙道彰。
昨天晚上,這位親師叔大半夜溜了過來,坐在床邊沉默不語許久,床邊來回踱步許久,桌子旁半睡半醒許久,終于趕在太陽出來前給自己熬了兩個三井壽同款熊貓眼。相田彥一在睡好不睡不好之間動搖許久,終于睜開了眼,睜眼的瞬間,師叔便頂着兩只黑眼圈對上了他的視線,言簡意赅地吩咐:
“收拾行李,咱們準備走。”
相田彥一一怔:“走?走哪去?”
不過他的問題在仙道面前半分斤兩也沒,因為他折騰一夜是在想兩外兩個問題的答案——
為什麽走?
怎麽走?
他知道目前和湘南侯打照面實在不是個明智的舉動,自己藏藏掖掖,流川楓定是看着不痛快。說起來,湘南侯也算仁至義盡,自始至終對仙道彰這神棍展現了極大的耐心和包容。仙道曉得自己不能得寸進尺,但他也不想為了給流川楓賣好,就這麽幹脆把陵南閣扒得底褲都不剩。若有個萬一,可真是覆水難收了。
相田彥一見仙道把自己的問題當空氣,也沒敢再多問。他在湘南侯府好吃好喝這麽多天,一定只有仙道一個人在扛着所有事情。如果自己的角色就是一個拖油瓶,那還是當一個沉默的拖油瓶罷!
仙道沒有糾結太久,宮城良田便來救場了。他進房間一瞧就樂了:
“喲,怪不得侯爺說讓我送你們出府,原是打過招呼了。這是收拾好了麽?”
彥一扭頭看仙道。
仙道心裏“咯噔”一下,勉力板正表情開始演:“侯爺……準了?”
“對啊,”宮城點點頭:“你現在畢竟不是侯府門客,跟着三井壽那家夥查案沒日沒夜東奔西走的,在外面住也方便,省的有人老盯着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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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掃視了房間一圈,又補充:“也省的我大半夜的老候着你們一個兩個翻牆頭,我不睡覺的啊?!”
仙道:“……”
他站起身,開始無意識地跟在忙來忙去的相田彥一身後轉圈圈:
“哦,請侯爺放心,我們就住櫻木那裏,嗯,就你們知道的那個宅院。案子我會配合三井将軍查的。”
“那你們盡快,”宮城良田坐了下來,無奈道:“三井壽那家夥像個老孔雀一樣在我面前轉了好幾圈了。不就查出了點線索麽,事情還沒塵埃落定他嘚瑟個什麽勁兒?!看着都覺得自己要長針眼了!”
仙道:“……”
彥一:“……”
宮城:“怎麽了?”
三井:“誰是老孔雀?矮腳雞。”
仙道:“!!!”
彥一:“!!!”
兩個四體不勤的還沒反應過來,宮城良田已經拔劍出鞘,反手朝身後削去!
三井壽不閃不避,直接擡起小臂擋在身前,劍刃劃過精鋼護臂,然後被三井壽一把抓在了手裏!金屬激烈刮擦的聲響讓房中人俱是頭皮一麻!
仙道這才看清,三井壽雙臂帶着護腕不說,手上還扣着像手套一樣的東西,竟能将鋒利的劍刃納入掌中。他換去常服,全身穿着輕便甲胄,渾身上下的氣勢倒和之前所見大不一樣了。
——然而架不住一開口就破功。
宮城:“死孔雀,你剛才說什麽?!”
三井:“矮腳雞啊,又沒叫你,這麽兇幹什麽。矮腳雞。”
宮城不再廢話,擡腳踹了過去。
三井壽錯開一步,手上施力将劍刃推了回去,笑道:“喲,火氣這麽大。怎麽,看着你哥哥我天天立功,你只能夜夜把門,心裏不平衡了吧?”
宮城冷笑,提劍欺身刺了上去:“滾蛋!你那勾三搭四胭脂堆裏立功,爺爺我才不稀罕!”
三井哈哈大笑,從窗口掠了出去,朗聲道:“哎喲,那也是我能勾搭到,你倒是勾搭看看?有人理麽?”
宮城緊随其後掠了出去,漫天怒罵從院子裏到房頂上,砰砰哐哐熱鬧極了。
相田彥一張大嘴巴擡頭看房頂,被仙道拍了一巴掌:“瞧什麽熱鬧,快點收拾。”
他總有種感覺,要讓宮城早點去向流川楓複命的好。
不過這點他倒是猜錯了。流川楓現下并不在府裏,而是在大理寺。
與藤真健司在一處。
湘南侯的話還是言出必踐的,一大早,擺在藤真健司案頭上的第一份文書,就是千花坊之事的條陳;一個時辰之後,湘南侯就直接上門了。
藤真健司看過文書內容之後,一時沒有說話。
他不說,湘南侯也沒有開口。
大理寺掌管刑獄,即使藤真健司的書房擺設算是雅致講究,也沒來由帶着種隐隐的肅殺之氣;房間采光本是極好的,但此刻的光影投在藤真臉上,卻無端生出些明暗斑駁來。
良久,藤真健司微微呼出一口氣,道:“竟還有這種事,這案子是越來越複雜了。”
湘南侯對廢話不感興趣,他伸出三指,道:
“其一,為何現在才聯系三井壽,為什麽選三井壽;其二,阻止她的人,目的是什麽;其三,蒼龍珠被盜和紫青鬼焰,應是是兩件事。”
藤真一怔:“為何是兩件事?”
湘南侯直直看着他,頓了一頓,才道:“因為沒有必要。無論是打皇上的臉,還是拖陵南閣下水,做一件事就夠了。”
藤真思忖半晌,點點頭:“你說得對。”
湘南侯對藤真這種心裏事半分不露,只顧得上從別人嘴裏刨話的尿性很瞧不上,于是也不打算和他打無謂的太極,道:
“這女子,要盡快尋到,需要大理寺配合三井壽。有時候水攪得太渾确實能讓魚逃走,但藤真大人應是知道我的——”
他站起身,單方面結束了這簡短異常的會話:
“我會選擇把水抽幹。”
木暮公延過完最後一筆賬,将算盤珠子輕輕撥拉好,然後取下了架在鼻梁上的琉璃鏡,揉了揉太陽穴。
袖間的木扶子香氣,像羽毛扇一樣,一下一下,溫柔地安撫他隐隐作痛的腦袋。
這頭痛倒不是因為算賬算出來的,而是想事情想出來的。
他接掌這綢緞鋪子已經好幾年了,一直以來只想本本分分把生意做好,把女兒養大。京城雖然魚龍混雜,但只要人不起貪念,總能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沒想到,少東家櫻木花道來京城還沒一個月,自己碰上的麻煩事情似乎比過去幾年加在一起還要多。且不說櫻木把慣常平靜無波的宅院搞得雞飛狗跳——這已是最小的麻煩了,自己竟然莫名其妙惹上那種難以啓齒的事情,招惹上了糟糕透頂的人。
還有那個仙道彰,對于其來歷櫻木花道總是支支吾吾,閃爍其詞,但木暮是何等聰明的人,他見這個仙道彰身負異能,又與那個三井壽同出同進,想來也應是侍奉權貴的修士。這樣的人如今也住在了自己宅院中,再思及某些人大半夜不請自登門的流氓行徑,他頓時覺得頭更痛了。
然而禍不單行,那些頭疼的人和事避無可避。
“掌櫃,外面有個兵士上門,說替三井壽将軍送東西過來。”
木暮:“……說我不在。”
“啊?”角田騷騷腦袋:“可是……可是我說你在後堂……讓他稍等……”
木暮:“……”
他重新低頭,拿起琉璃鏡架好,走了出去,第一次有想要将角田的腦袋擱在門軸上夾一夾的沖動。
等候的兵士瞧着很伶俐,也不廢話,直接将手裏的匣子捧了過去:
“掌櫃,這是我家将軍的謝禮,近日多有叨擾,還請見諒。”
木暮看着那匣子,沒有伸手。
平心而論,在知道三井壽也是被人算計了之後,他也應該無甚可氣的。只是,被當作姑娘摁在床鋪上調戲這種事情,但凡男子恐怕都不接受不來。叨擾,叨擾,這個詞聽着體面,卻讓木暮着實難受。于是他道:“我不需要,請帶回吧。”
兵士咧嘴一笑,将匣子打了開來,露出了裏面的東西。
木暮微微動容。
木匣裏是一塊碩大的碗狀寒玉,裏面放着新鮮的木扶子。
木暮雖有密法可以保存這種珍貴的草藥,但他知道,除自己外,天底下能好好存留這草藥藥性的法子并不多見。那寒玉碗邊沿雕刻着蟠龍雲紋,十有八九是大內之物。
“我家将軍知道掌櫃一直在用此藥。之前誤拿了藥囊,給掌櫃帶來莫大麻煩,這些是該賠的。”
木暮張了張口,還想說些拒絕之辭,卻不想被進了門的櫻木花道插了嘴:
“難得你家将軍還有點良心,收下了收下了。”
紅發青年大步上前,一手攬過那匣子,當着兵士的面對木暮道:
“就算你看三井壽不順眼,這藥是無辜的,放那種人手上也沒什麽用,不用白不用,別瞎鑽牛角尖。”
木暮:“……”
兵士一時臉色很好看,不過好歹東西塞出去了,他便也沒再計較,只又加了句:
“對了,兩位,仙道先生托我帶話,說他今日不回來吃飯了。”
言畢抱拳一禮,便要離開。
“你等等。”
木暮喚住他:“仙道先生,是‘不能回來’,還是‘來不及回來’?”
櫻木花道一怔。
那兵士也是愣了一瞬,随即終于按捺不住心頭火,甩掉了僅存的客氣,對這個磨磨唧唧的小白臉冷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他只不過是跟着将軍查案子,怎麽,害怕我們吃人不成?!”
櫻木花道還沒反應過來木暮公延的話在質疑什麽,但他一向護短,故而用不着想道理先撸起袖子提起拳頭迎了上去。木暮擡手拽住了他,然後轉向那兵士,平靜道:
“你們将軍之前的所作所為,讓我沒有理由不害怕。勞駕帶話給仙道,或者直接給三井将軍也可以,我們會給仙道彰留飯,無論多晚,我們會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