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線索(下)
第六章線索(下)
仙道彰回到侯府已經是第二日的傍晚時分了,期間湘南侯面也未露,一句話也沒傳過來。他曉得,盡管如此,恐怕從昨天中午在雲來千食府分開以後,湘南侯那邊必少不了他和三井壽的信息。把一整天的見聞思緒又匆匆過了一遍之後,他才慢吞吞伸了手,拍響了侯府大門。
他猜得沒錯。流川楓雖然沒有動,外面的信息卻是源源不斷遞回來的。故而在仆從将仙道一路引至偏廳時,人還未至,仙道便先聞到一陣飯香。
——在千花坊盤桓半日,三井壽城外密宅又是半日,期間仙道彰只成功地啃完了一個饅頭。三井壽那個殺千刀的,平素雖然看着吊兒郎當,做事卻是極靠譜的,拎着相關人等繞了大半個城,又和相關人等打嘴炮亮菜刀折騰了好幾個時辰,不能不說句“佩服”——只是苦了仙道彰的肚子。
三井壽刨得勤快,追出了彩子——也就是越野曾經安排的那個盜珠的女賊的訊息。今晚,無論是誰來回禀,流川楓必定會知道這個女子的存在,那麽,陵南閣的意圖,又如何遮掩呢?左難右難,仙道還是攬下了這個回話的活兒,乖乖自己回了府。
果不其然,流川楓正在偏廳看書,聽到動靜,也未擡頭:“坐。”
仙道彰依言坐了下來,看着一桌子菜品飯食,心情複雜。湘南侯雖然準備得很周到,但思及待會兒要一邊吃着人家的飯一邊東拆西補地撒謊,即使肚中空空,也絲毫沒有開吃的氣力。流川楓感覺到了對面人異乎尋常的安靜,不得已又補了兩個字道:“吃吧。”
仙道彰頓了一頓,恹恹拿起了筷子。不過手還未伸出,湘南侯便擱了書,端起手邊茶盞,繼續道:“——順便說說,你們查得如何了?”
仙道:“……”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仙道如此厭棄地想,大略伸出的筷子在半空中提了片刻,終于認命地紮進了菜盤裏。
進展始于當日三井壽殺回千花坊。
無論有沒有真的睡過什麽人,三井在千花坊過夜是确定的;雖然三井清晨醒來的時候枕邊沒有人,但看樣子那個木暮也是去過千花坊的。三井的不記得,木暮的來歷,恐怕只有在千花坊才能說得清楚。于是三井将軍雷厲風行地扣了千花坊話事的嬷嬷,心(兇)平(神)氣(惡)和(煞)地來聊聊天。不聊則已,一聊就聊出個圈套來。
這圈套倒不是下給三井壽的,而是下給木暮公延的。
原來,當日木暮公延與人相約千花坊談生意。千花坊是處會做生意的地方,分為“清居”和“眠花齋”,清居,顧而思義是做體面事情的地方,談談文章和生意,喝點小茶小酒,賓主盡興盡歡而散;眠花居同樣顧而思義,便是睡“花”的地方。木暮與人的邀約地是清居“西津二”,卻不想有人肖想掌櫃本人遠勝于絲綢生意本身,重金買通嬷嬷給他茶水裏面下了藥。木暮到了西津二,久侯人未至,一盞茶水下肚人就被蒙翻了過去。嬷嬷安排了人,悄無聲息地将人一卷,便送去了之前定好的眠花居“醉芙蓉”。
然後,便是有意思的轉折了。
仙道吃了個七分飽,覺得精神頭恢複了不少,又兼之将要說到緊要處,連之前些微倦怠的神色也不見了。流川楓不錯眼地看着他,始終未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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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便是,醉酒後的三井壽,被友人送入了眠花居“傾海棠”,而當他進了“傾海棠”,床上卻躺着是被送入“醉芙蓉”的木暮公延。
“……”仙道見流川只是沉默地盯着自己,也不知想些什麽,有心想讓他出個聲,于是還沒好好組織語言便說出了口:“猜猜為啥?”
流川:“……”
湘南侯顯然并不習慣這種對話方式,長這麽大極少有人有膽能當面如此拿捏他,故而怔了一怔。就在這片刻的沉默中,仙道已經意識到自己似乎幹了蠢事,下意識摸了摸鼻子繼續說了下去。
根據千花坊嬷嬷的供詞,從時間上來講木暮是先被人擡進“醉芙蓉”的,那麽,三井能和他共處一室,無外乎三種可能:擡木暮的人搞錯了房間;送三井的人搞錯了房間。
以及,有人換了房間的牌子。
無論是木暮還是三井,在離開時誰都沒多注意一眼自己出門的房外到底挂的是“醉芙蓉”還是“傾海棠”,除了已經大驚失色戰戰兢兢了一晚上的嬷嬷。
“那個肖想木暮的客商……”仙道頓了一頓,說實話在旁聽審訊時,當他親耳聽到有男人真的會對另外的男人的身體感興趣,他除了感慨“自己果然只不過是一棵樹,人的世界真的好難懂”之外,不知道還能表達什麽:
“……他溜進‘醉芙蓉’後——三井猜那時候房間的牌子已經被調換了,那個客商也指認了位置——發現裏面一個人都沒有,盛怒之下去找嬷嬷的麻煩。嬷嬷一經比對房間位置,發現是三井住的‘傾海棠’和‘醉芙蓉’調換了牌子。她以為是三井看上了木暮,做了什麽手腳,她不敢惹着大人物,便勸那客商息事寧人了。直到天還未亮時,木暮神色蒼白地從挂着‘傾海棠’牌子的‘醉芙蓉’房間出來,嬷嬷更是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因此房間被換了牌子這件事情,她便也沒有在千花坊裏追究到底是誰幹的。”
“所以,這與陵南閣案有什麽關聯?”
湘南侯耐着性子聽了這一大串,看起來似乎只是梳理了三井和那個叫木暮的過節,但他知道,按照三井的性格,如果僅僅是這種事,他不會親自耗上一整天。
流川楓這問題又準又狠,直接刺穿了仙道之前在心裏鋪墊的所有虛與委蛇、語焉不詳、渾水摸魚的話術策略,仙道笑中發苦,端起涼掉的茶水抿了一口,幹巴巴道:“侯爺英明。”
流川楓額角一跳,又來了。
不知為什麽,一旦見仙道彰如此客客氣氣又人模狗樣地說話,他就打心眼裏感到一陣不舒服。
好像那背後有多少的勉強、忍耐、不得已和委曲求全。
仙道沒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嗦着牙花子想,要怎麽将事情說清楚,要怎麽才能讓流川楓理解陵南閣的真正意圖。
當了幾百年的樹,幾十年的人,仙道雖然感恩自己的好運,卻也帶着一路的懵懂惶惑。他原以為,人之可怕,不過是拳腳輕重,刀劍上身的血光危難;事不如意,不過是所托非人,所遇非幸的黯然神傷;命之無奈,不過是生不逢時,蜉蝣寄世的無可奈何。
但似乎不只是這樣。
人之可怕,在于拳腳刀劍之外的人心;事不如意,在于屢敗屢戰時那一層層強行舔舐的傷口;而命之無奈,在于不想沉淪,不甘于命的執拗。
他終于為人,卻始終未嘗進入“人世間”。
以至于聰慧如他,卻一直無法拿捏猜度人心,很難做出“正确”的事。對昔日的田岡、越野是如此,對今時今日的流川楓,也是如此。
湘南侯的耐心——尤其是心頭不舒服時候的耐心并不能指望有多好,他将茶盞輕輕一推,瓷器與木桌桌面發出一聲不合時宜的摩擦聲:
“你回去吧。”
仙道猝然擡頭。
流川楓沒有看他,說了句旁的:“那個相田彥一算是清醒了,你可順道去看看。”
仙道徒勞地張張口,內心告訴他此刻應該說些什麽。
但他真的不知道,此刻說什麽才是“合适的”。陵南閣上下百餘條人命,就像沉甸甸的石頭一樣,壓在他的舌尖上。
湘南侯沒有給他更多時間,他站起身,走出了門去。夜間的月色如冷霜一樣,灑滿了他的肩頭。
最終,将整個故事補充完整的是三井壽。他又耗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淩晨才胡子拉碴地翻過湘南侯府院牆,挑了間客房睡得昏天黑地。
宮城良田素來嫌棄這種百花叢中過的貨色,但還是在流川楓起床後第一時間盡職地回禀了。湘南侯滿臉帶着早起之後的不愉,将朝服腰帶緊了緊:
“知道了。”
三井壽給他帶來了問題的答案——就是流川楓問仙道彰而後者最終沒有回答的那個。當圈套和誤會的核心都指向“誰換了房間牌子”這件事情後,流連花叢的大爺終于一路追問追到了自己頭上。
木暮公延與人相約在“醉芙蓉”,是确定不疑的,目的也很清楚。那麽,關鍵就落到了三井壽身上——
如果換門牌是有預謀的,那麽,為什麽三井壽會被送入“傾海棠”?或者說,換了三井壽所在的房間門牌,是為了幹嘛?
“幹嘛?!你自己醉醺醺地說‘傾海棠’裏有個美人等你,我們才把你送過去的啊?!當時房間裏不是躺了一個麽?”
——當日架着三井壽進了“傾海棠”的酒友如此說。
三井:“……”
有美人等?
哪個美人?
老子為什麽記不得?!
三井壽抱着腦袋在角落裏轉圈圈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的腦袋都痛起來,才突然有個人影,倏忽閃現在自己腦海裏。
那是一個雙眼很大,眼角微挑的美女。
她笑吟吟對自己說:“……傾海棠,我等你。”
她貼在他胸口,狡黠地眨了眨眼,無聲地做出唇形,說了三個字——
三井驟然瞪大了眼睛。
仿佛有人一掌攥住了他的腦袋,用力擠壓。三井猝不及防抽了口冷氣,用力按住了自己太陽穴。
眼前腦中仿佛突然變成了一片白茫茫。
滿屋子的人都驚呆了。
仙道彰最先反應過來,箭步上前。他看到,在三井的太陽穴處,鼓起的青筋就像有了生命一般糾纏掙動,好像能随時破體而出!
只看一眼,仙道彰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也不廢話,抓起腰間的撓癢耙,便朝三井太陽穴處直直戳下!
也在同時,三井麾下的幾十把雪亮刀劍瞬間拔出,向着仙道後心而去!
袖手圍觀人群如櫻木花道、木暮公延等人,連聲驚呼都未來得及發出,便感覺到一陣氣浪從三井仙道兩人那裏急速鋪展開來,掀起所有人的衣袂頭發,好像平地生出個大風口一樣,卷得衆人俱向後踉跄幾步。
電光火石間的變故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不過好在,刀劍沒能上身,而那莫名其妙的妖風也沒誤傷誰。仙道拿着撓癢耙,撓癢耙的一端緊緊吸附在三井壽的太陽穴處,随着仙道手下施力,一段灰不溜秋像蟲子一般的活物,慢慢地從三井壽的腦袋裏生生拽了出來。
三井壽痛到極點,忍不住悶哼一聲。腦門上不知何時冒出一層汗,順着鼻梁流了下來。
一柄雪亮長劍幾乎搭在了仙道彰臉側。仙道彰就像挑着根帶蟲餌的魚竿,用撓癢耙将那鋒刃隔開,對衆人道:“忘意蠱,有人動過手腳。”
灰色的蟲樣活物在衆人面前歡快地扭動着,直到那撓癢耙的頂端閃起一星火光。片刻之後,那蠱蟲便不動了,似與香灰無異,散成了肉眼不可見的灰燼。
操縱蠱蟲,是陵南閣中不太為人所喜的術法,但畢竟還是有人修行。只是不知道,下手之人到底是什麽來歷了。
仙道彰從記憶裏飛速過着陵南閣裏形形色色的臉,直到聽見三井壽略帶猶疑和驚愕的喃喃——他想起了那個美女對他說的三個字,他想起了爛醉如泥的自己堅持要去“傾海棠”的原因:
“……她讓我……蒼龍珠……”
仙道:“……”
“所以,那個你忘記的女子,”流川楓将前後始末終于了解清楚後,問三井壽:“其實是想告訴你蒼龍珠的下落?”
三井壽抓抓腦袋,點點頭:“應該是這樣。我現在回想那一晚,還是頭疼得厲害,但我能确定,那個女人對我說了‘蒼龍珠’三個字。”
“……那麽,就是說有人不想你和這個女子見面。”
流川楓沉吟道。
一個女子,想告訴三井壽蒼龍珠的事,于是約定了地方;但另一個人,卻不想讓他知道。于是倉促間換了房門門牌。
那這個人,會是誰?
“我已經把線索放下去了,讓他們暗中追查,但我擔心——”
三井壽認真道:“我擔心我們再也見不着她了。”
見不着,要麽是遠走高飛,要麽是死人。
流川楓眼角一跳,問:“仙道彰怎麽說?”
三井“哼”了一聲:“我看他心裏有鬼。”
當三井意識到有這麽個掌握蒼龍珠線索的女子存在之後,仙道彰就像個縮頭鹌鹑一樣,存在感陡然降了下來。眼神不知道放空了多少遍,顯然心裏有事。
“這樣子怎麽能逃得過我慧眼如炬。”三井得意道:“我早說這家夥來路不明,你得小心點。現下沒準正想法子怎麽繼續诳你呢。”
流川楓對此不置可否,他想了一想,道:“你整理下案卷,交給大理寺。”
三井一驚:“什麽?!為什麽要告訴藤真健司?這不應該暗地裏追查麽?”
流川楓看了他一眼,眼中也是一閃而過的訝異,像是沒料到三井會問出這問題來:“腦袋裏的水還沒控幹淨?”
三井壽懵圈了。
湘南侯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揮揮手示意他即刻滾蛋:
“自己去想。明早我要詳細案卷擺上藤真健司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