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緣由
緣由
說話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位老人,雪白的長須打了三個小結,手裏拄着龍頭拐杖。
江川眸光沉沉:“當年非管部剛成立,我年少輕狂,随手在行為守則的樣本上寫下了這麽一句話。後來,那本守則被資源科收了回去,我想反正沒人能看到我寫的字,所以就沒管它……”
“碰巧的是那本守則後來到了裴思手中,”長須老人接口道,“但你寫的是無形之字,不管人還是妖都應該看不見才對,裴思為什麽能看到?”
江川沒有回答,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老人喟嘆道:“更巧的是,他竟然在今日你神智不明的時候闖了進來,被你吃下了一片花魂,他與你可真是……”
長須老人及時咽下了後半句話,頓了頓,又道:“別人根本看不見這幢小樓,他卻輕易就能破解你設下的屏障,後生可畏啊。不過也難怪,我書店裏的書每次一見到他,就全都湧上去,巴不得他帶自己走,要不是我設置了每日購買的書本數量,露染書店只怕會被他搬空。”
江川仍然沒有說話。
小枝開了二樓客廳的大燈,燈光映在三樓的落地玻璃上,反襯得他的臉色一片晦暗。
清涼的晚風從右側開着的小邊窗外吹進來,氣流在接近一身沉郁的江川時乍然轉向,悄悄地避開了他。
長須老人道:“他喝了補魂茶,被你吃掉的那片花魂應該會慢慢地長回去,只要他不用真力,就不會有什麽不妥……”
江川面無表情,嘴角卻顯得有些緊繃:“你怎麽不說我陰差陽錯吃了他的花魂,以後我可能會有不妥?”
聽了這話,長須老人狡黠地一笑:“你能有什麽不妥?據說從此你跟他的命運就緊密相連,但以前從未有像你這種身份的人生吞花魂,所以這就只是一種傳言,作不得準。”
江川沒有回頭,兩片薄唇卻抿得更緊。
老人摸着自己的長胡須,笑眯眯地提出一個問題:“今日你用他的花魂作藥引,抑制住了‘狂魅’,但後果是以後每個月你都必須吃他一片花魂,這樣好像不合規矩……”
江川那張英挺的臉上掠過一絲讪笑:“規矩自從被制定出來的那一天起,就面臨被人打破的命運,區別只是什麽時候、被什麽人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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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須老人搖了搖頭,啧了一聲:“幸好這裏沒有別人,不然讓人聽到非管部的部長說這種話,那可怎麽得了……”
*
裴思到鐘鴻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一顆一顆的星子在漆黑的天幕上閃光。
車子剛停,鐘鴻便走過來開了車門,一把将裴思拉出來:“裴小思,你可來了!十幾分鐘前二狗子哭得跟什麽似的回來,說把你弄丢了,我吓了一大跳,還以為山精樹怪見你長得俊,把你拖進洞強迫你成親呢。”
“我不小心進了部長家……”
鐘鴻親熱地攬着他的肩膀,帶着他往後院走:“你怎麽跑到部長家去了?他家在小寒山,我這裏是點清山,隔得可遠哪。”
裴思不解:“部長家就在你家後面那個山坡上,一點都不遠。”
鐘鴻一怔,肅然起敬:“啧啧,看來是你突破了部長設下的屏障。我從出生以來就住在這裏,只知道部長家在小寒山,可從來不知道他在點清山上還開着一道側門。”
裴思更加不明白了:“部長家就那麽一幢三層小樓,有必要橫跨兩座山頭開個側門嗎?”
鐘鴻停下腳步,轉頭稀奇地望了他一眼:“我說你也太天真了吧。非人類事務管理部的部長是個什麽概念,你還不知道是嗎?他家怎麽可能那麽小?那幢樓只是一個很小的部分,小寒山上的亭臺樓閣至少有幾十座,只不過大多都用障眼法遮起來,不讓外人看見。”
裴思有些震驚——原來部長家這麽大啊。
鐘鴻拍了拍他的肩膀:“努力奮鬥吧騷年,終有一天你住的面積能夠達到部長家的萬分之一。”
“那倒不用,我現在住得挺好的。”
“你現在住哪裏?”
“人民公園。”
鐘鴻有些意外:“可以啊,裴小思,人民公園那個片區的房價在南城首屈一指……”
“我今天才正式工作,哪有錢買房?”裴思笑道,“我就是住在公園裏面。其實不管哪個公園我都可以住,不過人民公園管理處管得嚴,晚上十一點就準時清園,流浪漢不準進入,我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不用擔心被人踩到。”
鐘鴻睜大了眼。原來裴思所謂的住人民公園竟然就是字面的意思,夜晚變出真身,混在公園的花草叢中過夜。
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你怎麽保管從露染書店買到的那些書?”
“我買的大多數是植系書,葉子、花瓣、草根,甚至是一顆露珠。”裴思說道,“把它們混在草叢中一點都不顯眼。”
鐘鴻點了點頭,然後又想到一個問題:“你晚上變出真身的時候衣服放在哪裏?”
“就藏在草叢裏啊。”
鐘鴻望了望他身上的衣着:看上去雖然整潔,但襯衫領子已經有些磨毛了,皮鞋面有三道深深的皺褶。
“裴小思,不是我說你,這套衣服該換了。”
裴思有幾分不好意思:“這是舊衣服。上個月在人民公園舉辦了一場二手衣物互換會,來了很多人,最後有好些衣服沒人要,我就讓爬山虎幫忙抓了一套衣服和鞋子放在草叢裏藏了起來……等月底領了薪水之後我就去買一套新衣服。”
鐘鴻瞪大了眼,不住打量他腰以上大腿以上的部位,“你……該不會連底褲也是撿別人的吧?還是說你根本沒穿?”
“胡說!”裴思漲紅了臉,拼命推他的手,“裏面那條是新的,是公園裏的柏樹大哥用打工賺來的錢買來送我的!他送了好幾條給我……”
鐘鴻仰頭大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臉:“好啦,我逗你玩的。不過,既然你不介意穿二手衣服,那就挑幾件我的衣服來穿吧,反正你跟我的身材差不多。還有,像你這麽斯文的年輕人居然夜宿公園,成何體統?今晚不要走,就住我家好了。”
裴思剛想說話,他就有些不耐煩了:“裴小思,聽哥哥一句,出來混不要這麽放不開。在我家過夜算什麽,以後說不定你能在部長家過夜呢。”
他信口開河,說完被自己的膽大包天驚了一下,與一臉“你剛才說了啥”的裴思面面相觑。
“你們兩個愣在那兒幹嘛?快過來幫我!”
不遠處響起一個粗豪的聲音。
這時兩人已經進了後院,裴思轉頭望去,就見後院面積頗為寬大,設有餐桌和燒烤架。鐵铮裸着結實的上半身,正站在燒烤架前忙碌。旁邊餐桌上已經放了三碟烤好的串串。
走近一看,烤串的內容很豐富,光肉類就有好幾種,又有玉米、笳子、韭菜、豆腐等。
金黃透亮的油時而從架子上的肉串滴落到炭火中,“嗤”一聲冒起煙。濃郁的肉香混合着孜然和胡椒的味道随風飄送,裴思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這一夜,裴思嘗到了好幾種他以前從未聽說過的肉,杻鹿、禀貍、斬虎……
有的鮮嫩,有的筋道,每種都很好吃。
喝的酒也非凡品。
“天,天露酒,”鐵铮大着舌頭,就連臉上的胡須都似乎變得更黑更粗了,他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很,很難搞到手的,全靠鐘鴻他犧,犧牲色相……”
“屁!”鐘鴻喝得半醉,白皙的臉上一片緋紅,他随手從桌面抓起一把吃完的竹串,天女散花似地扔過去,“明明是酒廠的銷售小姐傾慕我,自願幫我插隊拿到一瓶。”
鐵铮眼皮都沒擡,身子微晃,那把竹串全都落在他的身邊:“呵呵,沒,沒丢中……”
話音未落,最後一枝竹串陰險地在空中轉了一個彎,“咻”地掠過他的下巴,茂密的胡須被竹串削掉了好幾根。
鐵铮伸手一摸自己的胡須,勃然大怒,提起一個碩大的拳頭猛地向鐘鴻砸去。
鐘鴻慌忙起身,後退幾步,腳下不知絆到了什麽東西,身子一個踉跄,鼻子上架着的金絲平光眼鏡“啪”一聲掉到地上,摔碎了一塊鏡片。
他低頭望着半身殘廢的裝逼利器,聲音顫抖:“這可是我花了一萬八買回來的限量版啊……”
鐵铮雙手抱胸,哼了一聲:“裝什麽逼,你今晚要挂牌下海麽?”
鐘鴻悲憤交加,猛地跳起來,一頭撞向鐵铮:“你這個沒有審美基因的傻大個,看我不弄死你!”
“誰弄死誰還難說呢……啊,好痛……卧糟你竟然使撩陰腿!奸賊,我跟你不共戴天!”
裴思目瞪口呆地望着兩人噼哩啪啦地扭打成一團。
一開始他還想勸架,但幾次走近他倆,都差點被拳風掃到。最後他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喝茶一邊看戲。
半個小時後,兩人終于打累了,喘着粗氣雙雙倒在地上。
鐵铮:“小爺我今日暫且留你一命!”
鐘鴻:“有本事你不要用我的浴室!”
不用浴室是不可能的,烤完串,打完架,一身臭汗急需清洗。
幾分鐘後,三人轉場。
鐘鴻和裴思面對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浴室內傳來鐵铮完全跑調的歌聲:“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鐘鴻手裏握着一條裹着冰塊的毛巾,敷在烏青的右眼眶上,他對着浴室大聲說:“喂,你洗澡的時候小心一點,別再把我的陶瓷蓮蓬頭捏爛了!那個也是限量版,很貴的!”
話音剛落,浴室內“啪”的一聲大響,鐵铮的歌聲戛然而止。
鐘鴻不可思議地擡頭,死死盯着浴室門。
裴思趕緊勸道:“壞了就壞了,一個蓮蓬頭而已,怎麽比得上朋友之間珍貴的友情……”
鐘鴻明顯出離憤怒,臉紅脖子粗:“鬼才跟他是朋友!把傻大個賣上一百次都買不回我的蓮蓬頭!”
眼看他就要暴走,裴思連忙起身按住他:“好了好了,別管那個蓮蓬頭了……你今晚叫我過來,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鐘鴻靜了一瞬,重新在沙發上坐好,他努力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臉上神情卻顯得有些不自在:“被你看出來了……其實,早上碰到你的時候,我就想拉攏你,因為玄老看好你,因為你有很多書。”
他擡頭望了裴思一眼,認真地說:“但後來我發現,我可能拉不動你,因為你比我想象中懂得的更多。”
裴思微微一笑:“我剛進非管部,很需要朋友,想交朋友就得表現出自己的價值,否則你們哪裏還肯搭理我?我之所以來你家做客,也是因為想拉攏你們。”
鐘鴻偏了偏頭,一本正經地說道:“看來我們目的一致,那真是太巧了。”
兩人靜默了片刻,然後,兩對年輕的眼眸裏漸漸湧起笑意。
雖然他們故作正經地說了一通老成的話,但年輕的心總是熱的,接觸下來彼此都覺得自己跟對方很投契,至于什麽拉不拉攏的,那重要麽?
鐘鴻跳起來,一把攬住裴思的肩膀,神采飛揚地大笑道:“說這麽多屁話幹嘛?來,我們繼續烤肉吃!”
就這樣,在這個混合着煙火味的吵吵鬧鬧的夜晚,裴思多了兩個朋友。
更令他驚喜的是,第二天,他接到了一個通知:部長點名要求他一同出外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