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記憶
記憶
“你可以永遠陪着我嗎?”
這樣的神态與話語,太過熟悉,許嶼的神情忽然凝固了,他往後退了一步,陡然被拉進了舊日的記憶裏。
孿生妹妹有着和他極其相似的容貌,總喜歡在下過雨的江岸上游蕩,時常拽着他的胳膊,說道:“如果能每天都下雨就好了。”
下雨天,江面上漲,迅速漫上街道,腳下坑坑窪窪,四處都是排不盡的污水,街上空無一人。她輕巧地跨過一個個石板,笑聲回蕩在破敗的巷道裏。
既然街上空蕩蕩的,沒有行人,自然就不需要去做那些工作,不需要去偷、去搶、去騙,最後再對着巡邏的士兵讨饒。福利院的存在只是一種應對審查的僞裝,它無法提供任何庇護,對于年幼的人來說,就連生存本身也十分艱難。
在饑餓難耐的夜裏,妹妹總愛為自己編織一個幻夢,幻想自己是某個落難的千金,未來的某一天會迎來截然不同的人生,“不然,我們肩膀上的數字又是從哪兒來的呢?別人可沒有這樣的胎記。你說是吧,哥哥?”
她臨死之前還是挂着笑,她閉上眼睛,十分陶醉的樣子,“天上下雨了,哥哥,陪我去江邊好不好。”
清脆一聲響,是水杯磕在了玻璃桌面上。聞人芩端起水杯,又放下了,一口也沒有喝,只是成全某種禮節。
許嶼猛然回神,意識到自己沉默的時間太久了。他望了望窗外,和緩地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聞人芩看着他,忽然笑了出來,“不是吧,被我吓到了?”
許嶼搖頭,“聽說你分去了四號城,還順利嗎?”
聞人芩慢慢明白過來,他刻意回避了自己的那句問話。這算什麽意思,她心裏有些輕蔑,不禁道:“原來你也沒什麽不一樣。”
許嶼似乎嘆了一口氣,他說:“嘗嘗看,這個味道你應該會喜歡。”
把生物園區裏種植的水果榨汁淬冰,加上搗碎的薄荷和苦艾,嘗起來有清冽的風雪味道。
聞人芩手心捧着那只水杯,依舊不去動它,問道:“你現在在忙些什麽?這裏是西爾維娅的私人研究所,她成為了你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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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目前研究的課題有些複雜——”
“我不關心這些,”聞人芩打斷了他的話,站起身來,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着許嶼,說道:“先去工作吧,之後我還會再來,希望你能正視我的問題。”
聞人芩很快離開,身影消失在湖泊的對岸。水杯裏的冰塊還沒來得及完全融化,就被倒進了水槽裏。
夜幕降臨,西爾維娅依舊沒有回返,只有一封郵件傳送到了研究所裏。上面寫着,庭院裏設有住所,許嶼可以自行挑選居住,如果有別的需求,可以随時聯系AI助手。最後附上了一條遲來的提醒:在本項研究得出成果之前,如無必要,研究者不得擅離三號城。
室內的光線依舊和煦溫暖,如果不是許嶼偶然朝窗外望了一眼,都察覺不到,已經是深夜了。
他翻看着手裏的資料,把那些雜亂無序的“碎片”重新整理歸類,這些“碎片”原本都只是概念性的東西,此時卻凝結成了實體,變成一個個沉甸甸的薄片,承載着每一個特殊的“瞬時”。
手掌從碎片上撫過,只要接觸到肌膚,就能立刻感知到其中蘊含的情緒,有的甚至能映射出畫面,在眼前一晃而過。但這一類的碎片只是少數,更多的只是模糊混沌的一團色彩。
資料翻到了最後幾頁,許嶼快速浏覽,視線掃過某一處,忽然停了下來。那裏重疊着十來張碎片,旁邊還備注了一個名字,“Sherov”。
先前見到的都是無主的碎片,現在竟然出現了信息明确的碎片,數量還不少。
許嶼遲疑片刻,把手掌放了上去——只是瞬時,許多種情緒灌入他的腦子,眼前閃過一個個畫面,病房、母女、男人的背影……
許嶼猛地後退,胸口有種憋悶的感覺,一時間難以承受,迅速把視線挪開了。
按理說這些都是非常私人的情緒與畫面,不知道西爾維娅是如何把它們提取出來,集中起來變成了這麽一沓資料。
距離拂曉還有三個小時,許嶼離開了這棟建築,室內燈光悉數熄滅,只剩了一條用光束标明的路,把他引向擇定的住所。
許嶼的睡眠質量一直不夠好,但也很少做夢,他似乎總在下意識防備着,不會讓自己深陷到一種難以自控的境地。
今夜只有三個小時的睡眠時間,本該充分利用,但往往事與願違。剛一閉上眼,眼前就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從謝諾夫的瞬時碎片所見到的那一幕。
牆上時鐘搖擺,窗外有風聲,窗簾拂動,砸碎了窗臺的一個陶瓷花瓶。
許嶼猛地坐起,他單手撐在木板床上,另一只手去拿床頭的水杯,伸手一撈,撲了個空,他整個人也癱倒在了床沿。
那個男人回過頭來,冷漠硬挺的一張臉,聞人珣正。卻并不是他現在的樣貌,要更年輕一些,時間往前推,大概是十年前。就和許嶼第一次見到他那時相差無幾——戎城的山坡,居高臨下的年輕軍官,忽然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竟然做夢了,許嶼感到心髒緊縮,整個人像是被扔上淺灘的魚,賣力而痛苦地呼吸。
那是夢嗎?還是碎片裏藏着的另一幕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