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悲憫
悲憫
浮城之上,環境優渥、資源豐沛,對于自小生活在那裏的居民而言,腦子裏幾乎沒有“貧乏”的概念,更別提親身感受。此時,衆人進入到補給站內部,都被眼前所見吓了一跳。
地板凹陷不平,牆面遍布黃褐色的污漬,貨架之上擺放着黴變的食物,天花板上懸挂着簡陋的燈管,燈管上蛛網盤結,攏住了一群灰撲撲的飛蛾,聽見動靜,三五只老鼠倉皇逃竄,從衆人的鞋面上爬過,又縮回了牆洞。
尤明極為不适,立刻退到了門外,她看一眼挂在門外的招牌,上面寫着“應急場所——公共補給站”。
蘇芩感覺胃裏一陣翻騰,幾欲嘔吐,卻見到許嶼神色如常,徑直繞開了腳邊的老鼠屍體往裏走。
“哎,你——”蘇芩捏住自己的鼻子,咬牙跟在了許嶼身後,“這裏什麽都沒有,你還進去做什麽?”
許嶼正在檢查四面的窗戶,敲了敲玻璃,說道:“雖然沒有食物,但這裏暫時很安全。”
蘇芩難以置信,“你該不會打算在這裏休息吧?”
許嶼看着她,“除非你有更好的選擇。”
“不,我不要。”蘇芩立刻拔高了音量,“這種肮髒的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許嶼沉默了,他臉色不再平靜,似乎不願意遮掩自己的厭煩,他皺眉說道:“蘇芩,我們是隊友,至少在這一時期,需要為了同一個目标而合作。既然來到了混沌區,就不要抱有太多的幻想。”
“或者說,你以為我們現在是在做什麽?度假?”
越來越多的視線投向了這邊,蘇芩壓抑着怒氣,說道:“許嶼,你對我能多一點尊重嗎?”
“是尊重還是遷就?”許嶼問道。
蘇芩氣結,“你——”
“我原本以為,即便是生活在浮塔之上,也不會封閉視野,理應了解混沌區的生活現狀,但是,你們顯然并沒有絲毫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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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制度混亂的轄區,為什麽會開放公共補給站,你想過這個問題嗎?”許嶼問道。
蘇芩一時失語,“這不是很尋常——”
“對于浮塔很尋常,對于這裏而言,卻并不是這樣。”許嶼按了按窗戶旁的插栓,拂開上面的灰塵,往上一撥。
窗外是一個隐約的山丘輪廓,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迎面撲來。
“混沌區的補給站,只會在遇到特大災難時才會開啓。”
門外的招牌下附注了一行小字,字跡模糊,很難辨認,尤明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看清楚,那上面寫的是:緊急避難所,僅臨時開放,安全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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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陸陸續續走進了補給站,努力避開地面的髒污,動用起簡陋的工具,把垃圾扔到室外。
許嶼在這整個空間裏繞了許久,把每個邊角都搜查了一遍,終于從角落裏拖出了一個帳篷包,支起來一看,除開側面破開的一個大洞,就沒什麽別的毛病了。
“蘇芩,你可以在這裏休息。”許嶼說道。
蘇芩原本待在一旁,刻意不去理會他,此時不由得驚訝,“我?”
“是的,這樣你可以接受嗎?”
“我——”蘇芩一眼看見了帳篷上的灰塵與破洞,卻也看見了許嶼手臂上的劃痕,挑剔的話難以說出口,只能點了點頭,說道:“謝謝……”
許嶼另找了一塊塑料雨布,鋪在了帳篷的近處,“很好,抓緊時間休息吧。”
蘇芩一時語塞,震驚于他的毫不避諱,可放眼一看,四面都是大剌剌躺在地上的人,猛然到了這種環境,大家似乎都顧不得什麽體面了。
蘇芩掀開帳篷的門,遲疑地坐進去,又探出頭來打量。而謝諾夫守在不遠處,看着她的一舉一動,此時和她視線相接,用口型說道:“別擔心,去休息吧。”
隔着一層帳篷布,蘇芩覺得地面又冷又硬,硌得人很疼,她側躺着,胸前的項鏈滑動,吊墜落在手心裏,她捏着那一小塊芯片,慢慢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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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哪裏湧進來一股風,蘇芩在夢裏也聞到了腐臭的味道,她感覺那股味道鋪天蓋地,幾乎要把自己全部包圍,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胃部一陣抽痛,醒了過來。
帳篷外有模糊的幾個人影。
蘇芩就地一滾,藏在了側面,手心裏握着射擊器,她猛地扯開了帳篷門。
帳篷外是幾個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的人,像是被她的出現吓了一跳,跌坐在了地上,看上去沒有什麽危險性。
謝諾夫原本在和他們交談,此時回過頭來,解釋道:“小芩,他們是來避難的人,我想了想,就沒有吵醒你。”
蘇芩松了一口氣,的确,這裏是混沌區,自然有很多複雜的人群,要早點習慣才好。
她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又回過了頭,順便看一眼許嶼的所在——他身形沒有動,一雙眼睛卻是睜着的,正注視着那群突然闖入的人。
蘇芩一愣,也順着他的眼神看了看,卻沒看出什麽來,“怎麽了?”
許嶼搖頭,“沒事。”
蘇芩回到帳篷,從側面的破洞偷偷往外看,有一盞燈似乎壞了,開始閃爍,映得室內昏暗不清。閃爍的燈光之下,躺在地上的大部分人,都悄悄睜開了眼睛。
*
空氣裏又有了濃烈的腐臭味,可房門緊閉,窗戶也關着,究竟是哪裏來的味道?
“啪”地一聲,燈滅了。
幾個黑黝黝的人影忽然暴起,撲向了角落裏的人,誰知那人早有防備,飛快避開,把貨架拽倒,砸中了人影。
一道柔和的光束出現在空地中央,是謝諾夫打開了手邊的燈。
自從那幾個平民走進這裏,幾乎所有人都醒了,卻裝作沉睡,大家都很累了,如果能相安無事,誰也不願意主動挑起争端。
可他們顯然并不這麽想。
尤明站在貨架旁,居高臨下地看着那群瘦弱不堪,在地面呼痛的人。想到自己被這些平民當作攻擊的首選目标,她就感到極其不忿。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從小到大,自己都被人視為軟弱可欺的對象,憑什麽,你們這些最底層的平民也敢這樣想?
“我錯了,我錯了——”躺在地上的瘦弱女性開始求饒。
尤明幾乎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想也不想,狠狠踩上了她的臉,“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也敢和我動手?”
盡管尤明并沒有受傷,她甚至連一點灰塵都沒有沾上,可她依舊怒不可遏。
謝諾夫走了過去,他蹲了下來,問那些被貨架壓倒、毫無還手之力的人,“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互不打擾,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們只是想找點吃的,好餓啊,我好餓——”女人的聲音很小,夾雜着嗚咽。
“放開我!現在外面這麽亂,你們身上的東西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另一個中年男人在一旁怒吼。
謝諾夫搖頭,“不,你不該這樣想。”
“呸!”中年男人吐了一口唾沫,“滾開!”
一點唾沫星子濺到了尤明的腳邊,她看了一眼,面孔幾近扭曲,咬牙道:“我要殺了你們。”
她拔出腰間的一柄短兵器,捅進了男人的胸前,謝諾夫沒有攔她,不知道是來不及,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痛呼與啜泣,在夜裏聽來十分清晰,即便有人昏昏沉沉,聽到這些響動,也一定都清醒了。
并沒有幾個人起身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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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嶼忽然笑了一聲,蘇芩一驚,看過去。
他說:“我确實不明白,你、你們這些人,表現得那麽矜貴、端莊,對于一切污濁的外物都難以忍受,對糟糕的環境也是嗤之以鼻,看上去體面極了,簡直像是人類的表率、楷模。可你們卻又如此殘忍,輕而易舉地剝奪別人的生命,看上去毫無波瀾。”
許嶼問道:“為什麽,是覺得他們身份卑賤,甚至不算是人嗎?”
蘇芩沉默了片刻,也笑了笑,“許嶼,你好像有意要把你自己從我們這類人之中摘出去,是不屑于和我們為伍嗎,你認為自己是一個……有溫度的、正直的、悲憫的人?”
“可是,此時此刻,你不也和我一樣,在這裏冷眼旁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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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白玉京”的樞紐,五號城的外觀莊嚴神聖。穿過第一層檢測入口,視線越過門廊,能看見蜿蜒的石階從塔尖往下鋪開,兩列士兵守在一旁,把控着進入五號城的每一段通道。這段路森然而漫長,只有最尊貴、最智慧的領袖能夠踏入。
帝國目前有兩位記錄在冊的領袖,一位是聞人珣正将軍,另一位則是周元将軍。按照規章,兩位将軍的職位相當、權力對等,事實卻并非如此。
二十年前曾爆發過一次大型戰争,敵人是來自太空的另一種族,來勢洶洶,差點要将整座白玉京徹底摧毀。好在聞人珣正将軍力排衆議,及時轉換策略,才扭轉了戰局——這場曲折難言的戰争,被記錄為“X”。
盡管最後一次戰役死傷慘重,帝國的軍隊數量銳減,人類發展進入停滞期……但聞人将軍得到了所有将士的擁戴,成為了實質上的唯一領袖。
議事廳的穹頂既高且遠,乳白色的照明燈輕柔地灑下來,完美模拟出日光的形态。
聞人珣正坐在長桌的主位,視線從一旁的将領臉上一一掃過,最終落在了另一端的周元身上,“就這樣決定了。”
長桌之上氣氛沉默,沒有人開口。
周元擡起了頭,又恭謹地低下,“是。”
衆人松了口氣,紛紛表示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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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結束,聞人珣正邁出議事廳,在士兵的簇擁下往住處走去。他面容剛毅,高大挺拔,舉手投足間,是天然的領導者風範。
剛走過一個轉角,就看到了一身白袍的溫闵,他肅立在階梯旁,似乎已經等了很久了。
“将軍,一號城的待選人員已經抵達混沌區,共計三百人。”
聞人珣正停下了腳步,似乎有些詫異,“比上次批準的人數減少了?”
“是,在宣布最終規則之後,有五十二人決定放棄。”
“理由。”
溫闵偷偷打量聞人珣正一眼,“他們……不願意涉足混沌區。”
聞人珣正皺了皺眉,“沒有把規則和懲罰講清楚嗎?”
“我特地重新宣讀了規則,并告知所有人,臨時退出意味着終身失去參選機會,但即使是這樣……”
聞人珣正點點頭,“我會尊重他們的選擇。”
“不過,按照往年的通過率來看,參選的人僅剩三百,實在是太少了。”聞人珣正在心裏嘆了一聲,“但願能選拔出優秀的人才。”
聞人珣正邁下最後一級階梯,身後的光線應聲熄滅,露出原本暗沉的天色,原來已經是深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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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外界的想象,聞人珣正的府邸非但不奢華,反倒十分簡約,更由于沒有人員來往,顯得格外冷清。
聞人珣正穿過一道拱門,又繞過幾座微型的樓臺水榭,這才進入到最深的一重院落——這一切仿古的設計,都是依照妻子的喜好來的。
不久前結束的會議是由周元發起的,議論過程談不上愉快。周元和聞人珣正已經做了二十餘年的同僚,說來也奇怪,在這些年裏,雙方秉持的觀念竟然完全相悖。早些時候,兩人争論不休,到了現在,周元是只能提出異議,沒有資格和他相争了。
聞人珣正踏上石階,厚重的雕花木門自動拉開,燭火亮起,香爐也生起青煙——妻子單獨的卧室,自然更應該貼合她的喜好。
聞人珣正脫下外衣,就勢坐在了床邊,他最近時常失眠,休息不好,卻又不肯借助藥物,只好選擇向妻子傾訴內心的想法,盡管她無法回應。
他的妻子,同樣也是一位優秀的帝國戰士,在戰争“X”之中身受重傷,幾乎喪失了一切機體功能,借助儀器才能感知外界,而近幾年,她的自我意識完全封閉,似乎是主動拒絕一切外界聯系。
這是一張特制的床,底部連接着錯綜複雜的管道,随時監測着主人的各項生命體征,當然,這一切都隐藏在暗處。
幽幽燭火照下來,聞人珣正端詳着妻子的面孔,只覺得一切如常,這也是恒久的陪伴。
“我知道,你現在越來越不想見到我,不想聽見我的聲音。”
“為什麽呢?我們的最終願望都是相同的,只不過方法不同而已。”
“今天周元和我說,他非常不認可我炸毀醫院的做法,他認為這樣的做法太決絕,損害太大。不,他不明白,叛逃是重罪,如果不能果斷懲處,會讓民衆質疑帝國的權威。和這個代價比起來,所謂的人員和物資,它們的價值太輕了。”
“規則是不可動搖的,而帝國的未來只由少數人把控,我要做的是精準地篩選出這部分合格的人,其餘的人……他們的生命不重要。”
“我聽溫闵說,近幾年裏,你只願意聽女兒說說話。現在,我們的女兒不在身邊,我告訴你一些她的近況,你要不要聽?”
聞人珣正注視着牆面上的顯示屏,上面的線條依舊平靜,沒有任何起伏。顯示屏被一個竹制的畫框框住,從遠處看來,就像是一幅線條簡單的寫意畫。
燭火搖了一搖,寫意畫的線條也忽然動了起來,動靜很輕,像是海面上的一圈漣漪,晃一晃就散開了。但至少是動了。
聞人珣正不由得露出一點笑意,“她去混沌區了,參加最後的選拔。她不肯聽我的話,一定要自己去争取。”
海面又泛出了一圈漣漪。
“是啊,我也希望她能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