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若幹年後,京郊清明細雨。
林鷺盯着來人腦袋上的傷,放下背箱:“你這是來看崔師叔的路上,和人打架了?”
“在校場單挑了十人,贏了陛下才肯放我出來。”念郎接過林氏特制止血藥膏,撩起衣袍席地肆意而坐,“今歲水災瘟疫,你師父大抵來不了了吧。”
“無妨,他前些日子回了雲微山,莺師祖和崔師叔的衣冠冢都在。”
林鷺拿出好酒,拆封放在土堆前。
最後的日子裏,崔浪分明還有時間回雲微山,可他卻再也沒有離開帝京,離開濯園一步,親自選的葬身之處在無名山腰,方向正好對着周家祖墳。
“師叔,這是今年的酒。”
“義父,你知道嗎,今年……”
林鷺熟練地往地上倒,念郎在他身邊絮絮叨叨說着過去這段時間的新鮮事。說得口幹舌燥,兩人對視一眼,索性将給崔浪的酒據為己有。
“念郎,少喝點,崔師叔就是喝太多才走的!”林鷺從弟弟手中搶走酒壇。
“幼時這麽騙我就算了,真當我信啊!”念郎按着自己的心口,輕聲說,“我是義父救的,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臨風關那個功法,真有這麽厲害?”林鷺皺眉,“我們醫家傳承百代,都未曾研究出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當然不是,你和你師父不會都信了義父的鬼話吧?”
念郎托腮,醉眼朦胧道:“我的确是在臨風關認識他的,那時他成天混跡酒肆,與世俗格格不入,披頭散發像個瘋癫乞丐。
“他确實在找那個功法,可有一日我玩耍好奇悄悄跟蹤他,卻發現他其實更像是……在尋死。功法藏匿之處的機關重重,他全然不在意,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有一次我聽見他自言自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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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麽?”
“‘為何身體仍在不由自主求生?’”念郎歪頭,輕聲說,“而城破那天,我在昏迷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他,他抱起我,說了一句‘許是天意不讓我死。’”
林鷺怔了怔,這的确和師父聽來的內容截然不同。
“城中一片混亂,可屍山血海裏亦有許多侵入的外敵。沒有人知道,那天有人青衣黑發,一肩托着孩子,一手提劍,殺得眼睛充血,替他們争取到了出逃的時間。”
其實,念郎自己也想像不出那是怎樣的畫面。
他只知道自己從昏迷中醒來,眼睛被蒙了一層布,耳畔刀劍争鳴,熱的血液噴濺,冷的汗水流淌,分不清是敵人還是恩人的嘶吼,最終嘈雜化為寧靜。
……
“臨風關沒有援軍,駐軍亦在群雄紛争時意欲叛變。義父面對的是比周将軍艱難無數倍的情形,最終雖沒有萬箭穿心,滿身槍刀戟,卻也經脈嚴重受損。”
念郎聲音弱了下去。
崔浪傷體久未愈,和他也有很大關系。一路上要養他一口飯,給他求藥看病,義父根本顧不得自己。
再厲害的人,也只是平凡的人。
“我……不理解。”林鷺又啓封了一壇酒,“我倒是覺得,師叔說與師父的話更合理。他怎麽做到那種地步?”
“那種地步?什麽意思?”
“那個人一向求死厭世,對什麽家國朝堂充滿厭惡,彼時無人在意的臨風關,對他來說有那麽重要嗎?”
“厭惡,大抵還是厭惡的。”
念郎按住林鷺的手,不教他繼續喝下去,“我覺得他沒有變過,那時的義父他眼中也沒什麽堅定的大義,更不像是要為了百姓。”
只是機械地做着類似“守護”的動作。
愛恨無所謂,眼中沒有希望亦沒有絕望。
林鷺茫然地抓了一下頭發。
“鷺哥哥,你知道我的全名嗎?”
林鷺嘴角抽了抽:“謝念周,我還沒醉到那種程度。”
“我的名字,念周,是義父取的。謝姓,是你崔師叔滿門抄斬後再未用過的本姓。”
林鷺側目,瞳孔瞪大。
“崔浪,原名叫謝濯。”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濯園之名,是周将軍購入後改的,如今的陛下請人題的字。”
“這天下,對于義父而言,恨與不恨又有什麽關系呢?”
那天,崔浪收起劍,萬籁俱靜中,念郎聽到了一句極輕的呢喃,長久以來,始終被他當成是錯覺。
——子稷,我未曾趕到的那天,你也是這般嗎?
“人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只有周将軍與他有關,他又怎會做不到那種地步呢?”
不懂又如何?愛恨又如何?
那年與他同飲之人,早已從長眠于他懷中的那一刻起,徹底構成了他全部的餘生,他的人間一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