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漠北的神跡,原來是師兄你啊……”
賈停祎呼吸微窒。
據說梁将軍增援趕到時,前哨曾目擊一人若神明,憑手中之劍,在蠻軍殺陣中周旋,以一敵百,援軍抵達後便乘風離開。
有人說,是周将軍死後的魂魄戰至最後一刻。
這樣的奇事只在飛霞鎮為中心的邊關重鎮中流傳,帝君不喜鬼神之言,京中少傳。賈停祎也只是行醫途中,與病患交流時有所耳聞。
“哪有什麽神跡?”崔浪懸起手,“只是不想重傷被人看見,逃得狼狽。”
江湖挑戰和武林盟選的刀劍無眼,到底與這腥風血雨的戰場不同。
援軍已至,大局當定,他的停留毫無意義。
臨走前,崔浪只能遠遠看着周彧。
他帶不走一個要堂堂正正死在沙場的人,所以一個人離開了,但不知道為什麽,連他自己的心,好像也徹徹底底留在了風霜交織的遠塞冬夜。
“小時候,我很向往榮康左将軍的邊塞詩。”崔浪起身,從亭中緩緩走下,站在石階的一片陽光上,“那等風光,與帝都不同,與雲微山不同,我很想親眼看看。”
賈停祎伸手攙扶他,聽他說:“因為梁将軍的力挽狂瀾,邊境又安定了幾年。後來那幾年,我都在北邊,去飛霞鎮的蕭家接一次镖,夠我走上幾個月,頓頓不差酒。”
“喝成這副鬼樣子。”賈停祎已經無力抱怨他的脈象,“還叫別人莫貪杯呢。”
“誰叫那些店家都記得他呢?”崔浪嘟了一下嘴。
周彧死了,可他活在百姓的心裏。安定的邊陲小鎮上,總有人懷念那個毫無架子在市井酒肆和他們插科打诨的小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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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崔浪不願意和人交流,但他樂意與他們喝兩杯,從那些人的口中聽聽周彧的舊事。
伴着醉意的講述,就好像……故人還活着。
“再後來,我來了一趟帝京,找到了他說的私宅。”崔浪下颌點着自己腳下,“他的确在濯園的杏花樹下埋了酒,但我舍不得喝。”
賈停祎瞥了一眼亭子裏東倒西歪的酒壇,不語。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崔浪點了點親師弟的腦門,老氣橫秋道,“一把老骨頭了,再不舍得也得趁下去之前喝完咯。”
賈停祎避開崔浪的手,捏住他的脈:“師兄,你還沒說,怎麽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模樣的?漠北神跡也好,以一敵百也罷,不至于你透支壽元到如此地步。”
“師叔——”
小童清脆的聲音打斷了賈停祎的話,他無奈地看向自己的小徒弟:“鷺兒,你怎麽把念郎也帶過來了?”
鷺兒端着托盤,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剛剛在廚房幫念郎煎藥。念郎說,師叔該用藥了,如果他不來,師叔就不吃。”
“你們玩去吧。”賈停祎接過托盤回到亭裏,崔浪輕咳一聲跟着走過去,他吹了吹冒着熱氣的碗,看着深色藥湯中映着的眼睛,“我是在臨風關撿到的念郎。”
“臨風關?”賈停祎動作一頓,“你去過臨風關?”
崔浪仰頭用藥,微微點了一下頭。
安穩和動蕩,在時間面前是守恒的。
梁将軍退兵後,北部看似安分了下來,但實際上在數年間經過一番勢力洗牌,新的首領帶着新的目标蠢蠢欲動。
而帝君也因能力所制和民心向背,諸多政令引得百姓怨聲載道,帝位不穩,群雄觊觎。
臨風關便是內憂外患爆發的導火線。
沒有周彧那般英武善謀的将軍,沒有守住最後一道防線的意志和力量,城破了。
逃竄的人看不清腳下,沒有人記得清楚,在蜂擁中踩着多少同胞背。念郎是崔浪從地下撿起的孩子,發青發紫的手昏昏沉沉抓住了他的腳,攔住了去路。
“等一下。”
賈停祎從崔浪手裏搶過空碗,重新抓住他的脈搏:“我想起來了,師父以前說,他偷潛入王府看古籍記載,臨風關寒泉中藏有起死回生之功法。”
“假的。”崔浪掀了掀眼皮,“人死不能複生。”
“但可以将功力壽元轉移到将死之人的身上,保住一條命。”賈停祎定定地看着崔浪,“你一名換一命,救的是……念郎。”
崔浪沒有否認,只是淺淺地笑了。
“如果沒有師父的遺言,我不會活到替他還完舊債,也不會去飛霞鎮為蕭家取劍。”崔浪說,“我只是重新走回了我之前的路而已。”
莺啼翁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的水準到底如何,可武林中人鮮有人能破得了他的罩門弱點。
雲缈也不會動手殺他。
師弟……就更指望不上了。
他向死的結局,只有自己給自己畫上。而周彧,似乎是這條路上的一個意外。
“數十年了,誰能想得到推翻舊朝的是子稷的發小,當年的禁軍統領呢?舊的東西都該留在過去了,包括我。”崔浪拿出一份落有印玺的文冊,“這次傳信叫你來,也是托你幫我安置念郎,你若不想再添累贅,就送他去新帝那裏。”
賈停祎張了張嘴:“難怪你在濯園住得有恃無恐,如此悠閑,原來你竟和新帝……罷了,師父都管不了你,我還能說什麽?”
“多謝了。師弟要好好活着,活得長久,醫治許許多多的人啊。”
崔浪打了個哈欠,拿起腳邊的一壇酒,慢吞吞回屋。
他是第一次回濯園遇到那位禁軍統領的,也是那時才得知,周彧回京述職,義正言辭地回絕了母親相看媳婦的請托,在發小陪伴下買下了這座私宅。
“我以為他的心上人身份不好,要金屋藏嬌,誰知……”
崔浪在窗前停下,從桌上的書冊夾頁中翻出一封手書。
是周彧的親筆,和杏花下的酒壇埋在一起——
“昔日謝家抄斬後,園宅皆分,僅有此處可為外人交易。我知你如今只得做着隐姓埋名的少俠,卻又忍不住想要告訴你,其實我亦知你是謝家小少爺。
“姑母問,子稷為何要救一介江湖草寇,我無法回答,眼前只有當年謝家行刑之景。家眷中有一小友瑟瑟發抖,眼眸含恨黯淡,那是我一生發奮習武的起點,若是君明政和,天下安穩,如此不安惶恐的雙眸是否可以少一些?
“忍無可忍,只好動筆落下心裏話,埋入地底,直到重見天日,此秘密永無人知曉。
“願有朝一日,你我坦誠相待,共赴濯園,暢快痛飲,不醉不歸。”
他早就知道他是誰。
他甚至……在他生命最灰暗的那一天,見過自己。
可最後,他所有的理由都只化作一句,我願意。
崔浪額頭抵着書信上的字跡,半晌,将它放入燈燭芯尖,火苗吞噬着那上面真誠的一字一句。
新帝會為謝家洗清冤屈,會為周彧追封,可他們終究天人兩隔,他也終究壽數将近。
但是晚了。
他看到信的時候晚了,他弄清那些晦暗不明的情感的時候晚了,他想要回應那個昂揚熱烈的人時,晚了。
——師父死了,如風死了,連你也要死了,我怎麽還能和以前一樣呢?
——我和他們……一樣嗎?
怎麽會一樣呢?
莺啼翁,是師是長。
如風,是親是幼。
而周子稷,是世間易得友,是心上難缺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