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杯

第12章

第十二章

崔浪懷疑，他從周彧眼中看到的委屈和怔忪只是錯覺。

因為他的擁抱充盈着快樂和喜悅。

塞外的風沙在周彧身上雕刻出幾分野性，初見時貴公子的高傲氣息已然淡盡，藏在深處，如今血淚與肅殺的凜冽氣息纏繞住他。

直至接過崔浪手中的酒，當初的年輕意氣才又緩緩出現。

重逢不能沒有酒。

但光有酒也不行。

——被周彧勾着脖子灌了一壺酒下去，什麽事都忘記了。

天地之大，我之渺小，江湖之遠，眼前人之近，浮亂的雜念浸在一碗又一碗酒中。

面對周彧叫苦不疊的牢騷，崔浪到底把未說出口的深仇舊恨咽了下去。

七尺男兒竟……在他面前訴苦。

若周彧是女兒家，崔浪願稱其為撒嬌。可畢竟不是，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詞去形容，那雙充滿信任和依賴，沉靜又溫柔的眼。

“你怎麽會來這裏？聆劍閣閣主托你來的？”

話題輾轉着，從不樂觀的戰事到崔浪身上。提及那位婀娜飄逸的女俠，周彧的聲音似是悶悶不樂。

他借着酒氣醉意掩蓋，放肆地打量崔浪的表情：“你們當年一同南下，如今又替她做事，想必感情頗為深厚？”

“還好。”

崔浪沒聽出隐藏極好的一抹酸氣，只搖頭輕笑道。

他對待旁人沒有什麽分別，與雲缈雖是年幼的情分，卻也談不上特別親厚。因在聆劍閣寄住過一段時間的關系，不至于太冷漠。

若說不同……好似只有眼前這個人，在他這裏留下與衆不同的烙印。

周彧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

以為他是想到了那位閣主，眼眸黯淡，從淺淺淡淡的笑容裏竟看出了幾分刺眼。

“戰事仍頻，此地不宜久留。”小将軍手腕壓下酒碗，垂眼下了逐客令。

“貨已送到，便回吧。”

崔浪皺眉：“子稷是不是有難處？後方補給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周彧搖頭：“難處就是沒有你同我喝酒。”

崔浪：“……你要務在身，不可貪杯。”

話音剛落，那雙眼睛好像更委屈了。

崔浪擰眉，不忍心再說冷淡的話：“我會去飛霞鎮蕭家小住一段時日，你每凱旋一回，我便前來同你喝一回慶功酒，如何？”

“只喝慶功酒？”

“據我所知，周小将軍似乎從無敗仗，屢戰屢勝。”

周彧停杯，深深看他一眼，眸色放晴，欣喜而篤定道：“原來你記挂我。”

“這一路不用特意探聽，就能聽見百姓對你的事跡滔滔不絕。”崔浪難得生出玩笑意，“就算我不記挂，也有無數人要我記得你。”

末了，向來不問朝事的崔浪難得多了一句嘴。

“聽聞皇後娘娘如今在宮中并不好過，将在外聲名過高亦會惹人忌憚，今日是後方補給怠慢，那明日呢？”

“我懂。”周彧搖頭苦笑。

他其實什麽都知道。忠于高高在上的帝王表盡忠心，還是守護這一城又一池的百姓，于他周彧而言，是無需抉擇的事。

他不會因為天家忌憚，就放任蠻夷的血腥與戰火掠至他身後的萬家燈火。

崔浪根本不懂他在意的是什麽。

只是關山難越，邊境不安，兒女情長之事，還是不懂為好。

聆劍閣的物資堪堪幫他們度過了春夏幾次交鋒，戰事卻始終看不到頭。崔浪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但凡凱旋，便會赴約同飲慶功酒。

不出半載，麾下将士都知道了，周小将軍有位江湖摯交。

鑒于那天無人給這份共飲的承諾定下期限，因而每每崔浪似有離開之意，周彧都會以此為由，胡攪蠻纏。

他拗不過周彧，次次妥協，直到中秋佳節，他提出雲微山傳信請他回去一趟，周彧破天荒地用死寂般的沉默回應了他，眼裏寫滿了不情不願。

“……子稷。”

崔浪無奈道：“如此不想我走，何不在軍中給我謀個事做？”

周彧看他，語氣寥落：“你與我不同，既無建功報國之遠志，亦不肯對皇權俯首陳臣，如何從軍入列，做天家的忠心之卒？若憑一己私心将你征召入伍，卻枉顧少俠的漂泊之心，豈是摯交所為？”

崔浪指尖發冷，不曾想他已将自己看得透徹。

不知為何，胸中卻悶沉苦澀。

他問：“你既知我與你截然不同，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又為何要與我做摯交？”

燭火微動，周彧不答，只是垂了眼眸，從袖中拿出一枚暗器放在桌上，反問道：“這是你的，對嗎？”

崔浪看着上面特質的暗紋，無言以對。

他自然不是在飛霞鎮和蕭家人度日，靜待軍情。這一年半載來，他亦游走在塵沙飛舞的邊界，周彧的每一場激戰，他都在暗中窺伺，或隔着一段距離觀察，或在地勢高地品評。

這枚暗器是周彧只身探查敵營，遇到危險時，崔浪随手扔出的。

他救下了在閻王爺門前散步的小将軍，待他性命無虞後，便拍了拍袖子離開。哪曾想過，被救之人竟會拿到這枚暗器？

“何時拿到的？”

“此次險勝，處理俘虜和屍體的時候發現的。紋樣與你劍鞘上一致，想必也是聆劍閣閣主的盡精心制作。聽聞崔少俠在江湖中獨行，素有冷傲孤高之名，劍心純粹，劍意磊落，從不齒用暗器傷人。”

周彧問：“既知此舉與你劍心劍意相悖，又為何要在暗中救下我？”

“我不希望你死。”崔浪慢慢收了暗器，說。

如今朝內的将才少，有氣性與蠻夷血戰的武将不可多得，勇冠三軍的周彧更是萬裏挑一。

他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該在一次偵查中喪命，更不該在與他的同醉共飲中分了心神。

周彧笑了起來。縱然道相異，理相悖，崔浪仍然願意為他放棄原則，就如同他知道他們人生殊途，卻仍想同崔浪做知己摯交一樣。

問題的答案，其實是一樣的。

“上回喝酒時你曾說，人間如藥爐，衆生于其中翻滾。與你為友，大抵只是不希望你孤身一人，獨自煎熬成苦。”

周彧把沾有自己血跡的暗器遞到崔浪面前，完璧歸趙。

“你回吧，等哪天止戈散馬，我倒要去一趟雲微山，讓你師父見見他徒弟的唯一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