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笑?崔浪低垂的睫羽顫了顫,辛辣的酒随着他昂起的長頸,流入喉嚨,發出一陣刺痛。
腦海裏浮現出一副模糊的景象。
熙熙攘攘的圍觀人群,帶着鐐铐的滿門主仆,只有劊子手猙獰的笑容格外猙獰而清晰。
他記得,挂在眼眶裏的水珠被莺啼翁的手掌抹去,仿佛所有塵世的歡愉都在那一天被抹殺。
自那以後,他再沒有笑過。
崔浪擡眸,視線落在周彧臉上。
他神色極為認真,含笑時眼尾微微翹起,好似能把天地間全部注視都彙聚在眼前一個人身上。
那眉眼之後,有一根不曾受人世凄苦摧殘與折磨的脊梁,支撐着挺拔英武的身姿,也支撐着一顆蓬勃跳動、建功立業的心。
只是看着這張意氣風發的面容,崔浪都能想象到這個小少爺在帝都呼朋引伴、年少輕狂的模樣。
笑一下?
對這位無憂無慮的小将軍而言,是多麽輕松簡單啊。
他卻是連提起嘴角,都要花盡畢生力氣。
"抱歉。"察覺到他的沉默,周彧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不合時宜的話,連忙道,“我自罰一杯。”
他端起面前的酒,仰頭灌下。
崔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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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恐怕不是自罰一杯,而是一壇。
“謝謝理解。”他擡手阻止周彧繼續喝的動作,“知道小将軍海量,只是縱飲上身,不急于這一時。明天營中沒有安排?”
周彧動作停頓,咧嘴:“崔少俠。”
“?”崔浪不解地擡起眼。
“你在關心我!”周彧眼睛忽地變亮。
那天他誇崔浪俠肝義膽,面冷心熱,他語氣平靜地回:在下恐怕要讓小軍爺失望了。整個人一股疏離厭喪的氣息裹挾的模樣,周彧記了很久。
他一直想要證明他沒有看走眼,極力想反駁他那天的話,所以剛剛才問他能否笑一下。
他忽然醒悟,為什麽一定要看他笑呢?
面冷心熱亦是一種人間姿态,不是嗎?
周彧放下酒壇,抓住崔浪攔在他面前的手:“我錯了,你這樣就很好。”
崔浪盯着那雙滾燙的大掌,數秒後拍掉:“小将軍醉得也很好。”
“我沒有醉。”周彧又給他倒了一杯,毫無邊界感地挨着他身邊坐下,“別小将軍小将軍的叫了,多生分,就叫我子稷吧。”
……
濯園裏,賈停祎聽着病中崔浪難得清醒地敘述,瞪大眼睛。
“周彧就是子稷?年紀輕輕就封侯挂印的周将軍?”
自幼與師兄一同長大,賈停祎對他的身份也有所知曉。
因黨争糾紛而全族獲罪,他師兄是偌大的家族在獄中費盡千辛萬苦藏下來的孩子。用全族的前程在莺啼翁那裏求了一道血脈相承。
朝堂與江湖,在崔浪心中泾渭分明。
他有怨有恨,避之不及,但從始至終沒有複仇意志,只有一腔死志。
難以想象,他會和來自天潢貴胄家的小将軍有所來往。
腦海裏浮現出這個名字關聯在一起的種種事件,賈停祎百感交集:“沒想到師兄竟然結識了他。”
崔浪艱難地咳了兩聲,賈停祎擡手喚人去拿他的外袍,不放心地又摸了一下師兄的脈。
無力回天的脈象。
“我也沒想到。”崔浪抽回自己的手,無視了師弟難過的眼神。
其實,周彧的靠近并不令人意外。
以他的容貌、性格,很容易能夠侵入到別人的私人領域,相談甚歡,進而交情甚篤,不過是時間問題。
只是喝了幾天酒,周彧就能将他引為酒友,再過數日,便能引為知己。兩顆明亮的眼珠子裏映得都是他,掏心掏肺地對他好。
軍中有禁酒令,他便休沐間來找他,實在心癢難耐,他還會偷偷溜出來,湊到他杯口聞一聞,心癢地看他一飲而盡。
意外的只是崔浪自己縱容的态度。
這大概是崔浪第一次的交朋友。
雲微山長大,孤身行走江湖,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和另一個人無所不言,常常見面。
那些江湖傳聞,周彧聽得格外認真。只是比起武林鬥争,他更關心崔浪的經歷,他的交手,他的勝敗,他每一層功力漲進,他都問得細致入微。
只是崔浪寡言,他不會像周彧那樣,将行軍、奇襲,乃至在帝都和纨绔們打馬球的對局,都講述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
談起朝堂,周彧還有些怨怼,可一旦談起戍邊衛疆,周彧便是一腔熱情無處宣洩。後來,像是察覺到崔浪無法感同身受,周彧便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不再過多抒情。
沒有人不會被他這樣的赤忱所打動。
也許是從來沒有被那樣的眼神注視過,也許是想多聽聽他口中自己不曾踏足的人世間,也許……他只是想知道,為什麽能有人會這樣,分明見過人性的糟粕,依然能熱情而堅定不移地活下去。
“之後呢?”賈停祎朝遠處招招手,從匆匆趕來的念郎手中接過師兄的外袍,替他披上。
“我印象裏,你也未在飛霞鎮逗留那麽久。”
崔浪任由他給自己穿外袍,眸光失焦。
記憶又回到了邊關的一個月夜。
……
月上枝頭,蕭宅靜悄悄一片。
周彧輕車熟路地進了他的屋,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往日周彧連下酒菜都會備足,今日卻兩手空空,欲言又止。
“怎麽沒帶酒?”他打量着他,“終于喝夠了?”
話音剛落,崔浪忽然察覺到窗外空氣的一絲異樣,在周彧開口的瞬間,按下他的穴位,飛身出去。
一位不速之客站在樹梢上,不曾驚動任何人。
“……虧我推了盟主的試劍邀約,千裏迢迢跑到你這風沙摧殘的地方來,說不需要我就不需要我了?”
來人拖得極長的聲音中滿是玩世不恭。
話音落下的剎那,長劍破空,刺到崔浪頸側。
劍風吹掠起他耳邊吹落的發絲,人在原地紋絲不動,那雙毫無興致的冷漠雙眸眨也沒眨一下。
“雲缈。”崔浪的視線低垂,落在毫厘之內的鋒刃上,而後看向面紗下高傲絢麗的眼睛,“怎麽不再沖動一點?”
執劍人表情變幻,往前推去的劍刃變了軌跡。
半晌,她優雅收劍,冷哼一聲:“沒意思,沒意思,你可真無趣,還以為你師父走了之後會不一樣……”
沒想到還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雲缈拿出兩份鴿子送來的信,在崔浪臉前上下甩了甩:“說說,什麽情況?”
前一封信言辭懇切,随信附了紋樣托她盡快打造;誰知道剛動工不久,又來信說不需要了!
“我聆劍閣這輩子都欠你們師徒了是吧?”雲缈咬牙切齒。
“抱歉。”崔浪輕聲道,“實在是事情了結的方式未在意料,不是故意出爾反爾。”
他下意識側目,看向安靜的屋內。
意外,被他點了啞穴,封了行動之力坐在裏面。
雲缈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知道想到什麽,勾起嘴角,上下打量着他:“既已解決,你怎麽還在這裏?”
莺啼翁曾帶崔浪在聆劍閣小住過一年半載,在雲缈的印象裏,崔浪就是一塊堅冰,冷而孤僻,這世間好像沒有任何地方、任何事情能夠挽留他,讓他駐足逗留。
能在他身上發生的意外,真是難得。
崔浪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麽解釋。
雲缈一問,問進他的內心。
周彧在此處,雖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尋他對飲,卻始終是有目标的活着,有事可做。
那他呢?師父的債還完,還留在蕭家做什麽呢?
總不能真是聽了周彧的胡言亂語,認下自己欠他的債了吧?
見他陷入沉默,雲缈眼中笑意更深:“裏面那位是何方神聖呀?就這麽舍不得?”
“別胡說。”崔浪眼神投去冷冷的光。
“不說不說。”雲缈回想起她在崔浪手下未有勝績,從善如流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我呢,也不是白來一趟。我師父她老人家的姘頭來信求救,雲微山想必也收到了,畢竟也是莺啼翁送出去的一筆人情。”
她施施然走來,遞給崔浪另一封書信。
“聆劍閣仇家不少,漠北我熟,可下江南還得仰仗您帶路。”
崔浪一目十行看去,看到最後一行,輕輕嘆了口氣。
來信之人他知道。
和蕭潤雲不一樣,那人不是師父的人情債,而是師父曾經的救命恩人。
“我知道你不想活。”雲缈收起信,“但人命關天,你确定還要在這裏逗留?”
“哐——”
屋裏傳來一聲巨響。
崔浪蹙眉,轉身進屋。
雲缈正欲追上,就見崔浪掌風一揚,桌上杯盞在內力震蕩下朝她飛來。她咬唇閃身,挽起劍花,杯盞滾動間穩穩落在劍身上。
再轉頭,屋門被崔浪重重關上。
随後,她整個人被一道無形的力量逼得停在原地。
“誰啊,這麽寶貝。”雲缈氣鼓鼓地站在原地,走也走不了。
屋內,崔浪看見周彧連人帶椅翻倒在地下,大為震驚。
他連忙解了穴,正要拉人起來,忽然周彧揮開他的手,潇灑恣肆地翻身坐在地下,一手撐在後面,一手攥住了他。
“我今夜來,不為喝酒,是有話要說。”
崔浪看着他暗潮翻滾的眼眸,不懂他情緒為什麽這麽激動。有話說就好了,非得這麽狼狽,眸中竄出來的火氣極盛,像是要去打架似的。
“……嗯,你說。”
周彧沉默了一下,低聲道:“我明日拔營。”
這是要離開飛霞鎮駐地。
崔浪毫不意外,周彧的身份放在那裏,他巡視幾大邊關重鎮也好,去更北邊備戰也罷,都很正常。
總是不務正業來找他喝酒才不正常。
“好。”他點點頭,“正好我也要離開了。”
周彧穿過他的肩膀看向門外,看向樹上那道纖細的人影,神色有一瞬的黯淡:“什麽時候走?”
崔浪正要回答,忽然聽見屋外雲缈的聲音傳來:“明日。”
“……”明日就明日,他也沒什麽要收拾的。
那今晚大概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周彧臉色更黑了。
他深吸一口氣,起身,不由分說地拉着崔浪往外走。
“與我回營,有好酒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