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聽聞何家少爺被扭送至官府,家裏遣人去接時碰了一鼻子灰,鬧得不可開交,蕭潤雲撂下家裏店鋪的活,匆匆跑回了家。
跨進小院門,便見崔浪躺在院裏最高的那棵樹杈中央,手裏似乎掂着一塊玄鐵,若有所思。
“多謝崔少俠。”
蕭潤雲深深俯下身去。
他以為是崔浪替兒子出頭,語氣感激,又擔心何家少爺在飛霞鎮作威作福慣了,頭一次這樣被人下了臉面,日後會報複回來,絮絮叨叨,滿心關切。
崔浪起先聽得雲裏霧裏。
越往後,表情逐漸凝固,聽到最後,他緩緩收起手裏那塊玄鐵,陡然側身,徑直從樹上墜下來。
“倏——”
蕭潤雲緊張地閉上眼。
再睜開,就看見崔浪穩穩站在自己面前,空中隐約飄着淡淡的酒氣。
崔浪拂衣擺,聲音淡淡:“您謝錯人了。”
他只是在酒肆小小掀起了一場鬧劇,讓那惡少吃了些許苦頭。
至于扭送官府?
“崔某從不和官家的人來往。”
“那……還有誰誰敢動何少爺啊?”蕭潤雲撓了撓頭,面露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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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會有人看不下去。”
崔浪腦海裏莫名浮現出巷口金戈甲胄的身影,很快拂去,将玄鐵遞給蕭潤雲。
“奪劍太張揚,何家必然第一個懷疑你們。思來想去,只有偷梁換柱。”
蕭潤雲瞬間了然,崔浪和他一樣,不想招惹何家。
“仿鑄一柄相似的劍,怕是會耗時頗久……”
蕭潤雲自然能看出,崔浪不想在飛霞鎮逗留過久。他下意識瞥向那骨節分明的手指。
清白如玉色,怎麽看都不像是會鑄劍的模樣。
崔少俠這是……打算現學?
“不久。”
崔浪神色淡然,仿佛已經找到應對之法:“若進展順利,不出月餘便能将劍換回。屆時……”
“蕭某明白。”
到那時,縱然是先祖傳承之物,也只能束之高閣,無法再讓兒孫佩戴出去招搖過市。
蕭潤雲再三感激,等他離開後,崔浪才緩緩擡眸,看向繁茂的樹杈之間。
他擡手,如風的鴿子撲騰着翅膀落在肩頭。
他走進房屋,拿起已經晾幹的、方才憑記憶複刻下的追遠劍圖紙,認真折疊起來。
鴿子乖巧地擡腿。
師父說,上回她差點燙壞了你的羽毛。”崔浪指尖順了順它的毛,“這次小心點。”
飛霞鎮中打鐵鋪子的條件都不足以鑄造一柄追遠劍,他只好求助于那位……脾氣不大好的鑄劍師。
随信箋卷起塞好,鴿子順勢在他指尖蹭了蹭。
崔浪只見過它在莺啼翁面前這樣,有些意外,無動于衷地戳了戳它的胖腦袋。
“沖我撒嬌沒用,快去快回。”
翅翼掠空,即将黃昏的天際劃過一抹銀亮。
府衙外,副将邁出一步,就看見周小将軍正望着天上的鳥禽出神。他停在身後,低聲禀報何家少爺的後續。
酒肆欺侮人可大可小,偏偏周彧存了心要鬧大,借這位少爺之手揪出近日的不平事,立威之餘,更是要試探飛霞鎮的利益關系。
昔日耳目所禀和他近日親眼所見,差距實在太大。
“邊防巡視這段時日,唯獨這裏……看上去滴水不漏,心裏極不踏實。今兒好像才摸着些罅隙。”
常遷感慨不已,“還要多虧那牌匾年久失修,替咱們砸出了突破口。”
“年久失修?”周彧側目。
他意味深長地咀嚼着他的話,輕狂恣肆的年少容顏上綴了幾許閃爍的亮光。
掌心摸索着幾顆花生米粒。
方才從酒肆離開前,他特意檢查了牌匾和櫃架。縱然豁口極小,卻也絕不是自然墜落。
有幾粒花生米碎在周圍,略顯奇怪突兀,只是被人多踩幾腳,顏色變得與塵土無異。
當時在場的人幾乎沒有這等功力。只有……提酒離開的那位,瞧着深不可測。
外域蠢蠢欲動,飛霞鎮偏在此時藏龍卧虎,也不知道是敵是友。
思及此,周彧翻身上馬,“這裏交給你了。”
常遷一怔,還沒來得及問他去哪兒,周小将軍俯身把手中那捧花生米塞進他嘴裏,揚長而去。
“……”
入夜,崔浪換了一襲玄袍潛入何家。
一個時辰後,他從何家後門悄無聲息地離開。
在向西第二棵樹下,猝不及防撞見一雙眼睛發亮的狼犬……般的人。
如果沒有那一絲藏不住的殺氣,堪稱璀璨。
崔浪臉色一沉,将黑色面巾往鼻梁高處提了一些,腳下輕功急轉方向,從那人面前飛掠而過。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鈎爪徑直朝他轉向的路徑劈來!
可惡的小軍爺。
崔浪不欲糾纏,面不改色,足尖微點,借着鈎爪的力閃身翻上樹。
正當他要騰空而起,離開之際,忽然聽得一聲輕而穩的質問——
“你是沈家後人?”
崔浪身形一頓。
就在他失神分心的剎那,鈎爪纏住了他的腳踝,那狼崽子用力一扯,整個人朝他飛撲而來,伸手扯下他的面巾。
“……小軍爺。”
崔浪眼眸垂下,語氣無奈。這人為了制住他,全部弱點都暴露在他視線內。
此刻,他有無數種殺死他的方法。
端看他樂不樂意。
不過,他在幹什麽?為什麽埋首在他身上嗅聞?難不成真的是狼崽轉世?
“果然是你。”周彧促狹地看了崔浪一眼,掐起他衣兜裏一粒殘留的花生米。
這必定也是個好酒之人。
“白日酒肆牌匾之事是你所為。何家少爺在本地作惡,欺軟怕硬,怎麽也不會得罪到江湖人,只有他搶來的那柄劍……不一般。”
他借着月光打量眼前的少俠,白皙清隽的臉上明晃晃寫着“冷漠”二字。
崔浪安靜地聽着,內力蓄到掌心。
他已經能确定,何家并不知曉沈笑與追遠劍,這位小軍爺能在一日內獲得這麽多訊息,他的身份,似乎沒外表那麽純粹簡單。
他是不願意招惹這些人,可惜……萬一他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就果斷滅口。
緊接着,這位軍爺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你若是要劍,我可以幫你取回。”說完,竟卸了力,起身将他拉起。
……這怕是個傻的吧?
崔浪胡亂扯了一下嘴角,從對方手中搶回面巾,“不勞您費心,告辭。”
正要轉身,肩膀卻被扣住。
“但私闖民宅這事兒,既然我看到了,就沒有輕易放你離開的道理。”
崔浪迎上對方的視線。
他望了望那雙正在盤算什麽的明眸,輕嘆。反手扣住對方的腰,施展輕功将人帶去府衙僻靜的屋頂,在瓦片上站定。
“你打不過我,我卻能殺你。是什麽讓你覺得,可以和我讨價還價做交易?”
周彧抿唇,緩慢道:“你眼底沒有殺氣,看見我時的第一反應是逃而不是打,哪怕方才有無數殺我的時機,都沒有先下手為強。”
“憑你的功夫,潛入何家取劍絕非難事。可你卻選擇在衆目睽睽之下給他教訓。”
想了想,又補了句:“還有剛才那種情況下,你甚至還對我說告辭。”
哪個窮兇惡極之徒會這麽有禮貌?
周彧伸手,點了點崔浪前胸:“這裏若沒有一顆俠肝義膽,我可不信。”
崔浪眼底波瀾湧動。
浪潮濕潤地翻了翻,很快又被那一股厭世與喪氣填滿。
“在下恐怕要讓小軍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