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萬象琴
萬象琴
薄舞輾轉一夜未眠,那人射出傷人的是樹葉吧?樹葉,又是樹葉。有人給過她樹葉,她很珍惜,可又是誰給的,卻想不起,只記得那人是丢下自己離開了。
秀禾昏昏沉沉,醒了來已經是三日後了,未睜眼先喚疼,這嬌女兒,聲音本就甜蜜,喚起痛楚也是動人心弦。
安靜,太安靜,她睜開眼看着陌生華美的地方,自己這是死了吧!
閣門推開,便聽人道:“郎主,水家二娘子醒了。”
匆匆步伐,屏風後轉進冤家,風湮本是高興的,卻見女兒偏過頭不理他。
風湮上前,輕輕拂過她面頰亂發,問:“哪裏不舒服?”卻碰得指尖濕潤,竟是哭了,“怎麽了,好女兒,不哭。”
“我死了便罷了,為什麽你還要死?”
一時間風湮一愣,片刻後心中暖流,為他擋刀槍的不是沒有,楊吟月便是一個,可是吟月不一樣 ,她住在邊關,見多了生死,對死并不恐懼。這個女孩兒卻是生在這柔軟安穩的地方,有着那樣幸福平和的家,死便是天大的事,她卻是心甘情願為他失去生命,甚至她現在擁有的那麽多的美好。
“傻女子,我們沒事,死人哪裏會疼?”他不敢問,問了便是深情難付。“再說你可不能因我丢了性命!”
高興未至便生不好預感。“為什麽不可?”
風湮故作輕松,笑道:“你風阿兄我可是有心上人的,我既然不是你的,你這般年幼,豈能為我浪費生命不是?”
秀禾半晌不語,只是搖搖頭。“你有心上人,我也有,你願意愛惜你的心上人,我願意為我心上人,有什麽不對?”
風湮有些發懵,這樣毫無保留的心語多少年沒有說過了,他自诩肆意,卻是在最後沒有當初那般大膽直白地告訴心上那人,讓她留下,也的确沒有那般沒心沒肺地讓她随自己浪跡天涯。風湮搖搖頭,看着秀禾越發溫柔,眉眼輕垂便是笑道:“你還小,不懂。”
“我十六了,小青十五就嫁人了,我怎麽就不能去支配我的感情?我就要用我的生命去維護我心愛的,又和你們有什麽相幹?其實姊姊那一巴掌真該打下來,我就是這般沒心沒肺,就是這般愚蠢。我沒有幫到你,反而拖累了你,這是我唯一後悔的。”
風湮看着這任性的女郎,看着那倔強的淚水順着眼際滑落,他還能說什麽,這樣的感情不需要你去回應,她也能固執地愛下去。離開卻像是逃跑,那樣的女子太美,像是撲火的飛蛾,在光影裏卻是涅槃的鳳凰。
約定的日子到了,水伯前來府衙,等候着風湮。
風湮面色帶着蒼白,亭亭站立于風中,便像是搖曳不折的水上白蓮,高潔清白。水伯只覺着每一次見這人,都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聽小女說您受傷了?”一個受傷的人都是有因果的人,這樣的因果怕是普通人家不能承受的。
“一些小意外并沒有大礙,令媛有愛心,我且讓她在園子裏游玩些許日子便親自送她回家,若是您不放心也可以……讓家中女眷一起陪同。”
“秀禾本就是鄉野女娃,哪裏那麽多規矩,有您照顧自是放心的。”這人瞧上去不羁浪蕩,相處起來卻很清楚,這人對秀禾也就算的上是妹妹喜愛,沒有奸邪的情意。
“手淡一局吧!”
棋下得膠着,水伯看着眼前的人,明明是崔哥的發小,僅僅擡袖拈棋子的姿态卻是大家教養也及不上風雅,他不由出神,那簡單的大袖白衫,在難得的樹影斑駁中顯得流光溢彩,這樣的銀紋暗袖哪裏是個平凡人家,又豈是那種方才跻身上流的人物?“你到底是何人?”
“你好奇?好奇不好,水伯,不,是太傅。水漢宗,十七顯才,位列侍中,為太子皇子之師少傅,太子登基為太傅,行事剛直果決,人稱‘判官’。少帝離世辭官隐退,隐于江湖不出朝政。”
水伯指尖一頓,子落,卻是道:“你輸了。”
風湮不由暢笑,看着水伯道:“你真是個棋癡,合該引誘那蕭彥厮殺一局。”
“可是蕭澤的兒郎?”
“你倆真是知己,他為你亦是重出江湖,素手執棋,他本是改種茶了的。”
“你何必為難與他,種茶乃是一個人修行,反倒是長命百歲。”
“若是無所獲,有哪裏願意舍棄求來的東西?太傅,此番打擾,便是請你退這江湖,回那廟堂。如棋子之于蕭彥,手淡少一日或可戒,卻心有缺。權謀家國于太傅,有何不同?你總歸不屬于江湖。”
“朝堂可用之才甚多,君也當為一二,竊聞有程遠一人,可當領頭之羊。”
“先生不知,這程遠天性跳脫,是最不耐煩這案牍之事,也是最不重視這家國安邦的,程遠好玩,加上個陛下,怕是不出三年這國庫全充當軍費了,文武殿成了菜市場!”
“我已經退下了……”
“若退是為少帝,先生實在愚蠢!”
“何言于此?一臣不侍二主。”
“呵,誰為主?是那龍椅上的人?愚昧,為官為何?武為壯麗山河,文為天下黎民,這山河未改,這黎民百姓尚在,哪來的二主?少帝之事,你忠義難兩全,便只顧自己棄這山河百姓,你可……知錯?”
水漢宗埋首不語,風湮收手,身子一傾道:“你和皇帝本也是只想相投,只是投身少帝門下罷了,那不也只是因為少帝是太子嘛!你一生睿智,卻讓此桎梏半身,實在是可惜,這山河依舊是那時的山河,這百姓依舊是這塊土地的百姓,即便是換了朝代一顆仁心也該不改初衷,何況這地方依舊叫大宋。難道你就為了一個小小黨派之争?”
“不,”水漢宗明知道他是偷換概念,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浮雲遮了望眼,一瞬間堅持了半身的東西,那個自己所固守的清高顯得那般可笑。
“百姓還記得判官,你的女兒十六了,難道就甘心嫁于一個打漁人,對,打漁沒有什麽不好?可是你水氏一門乃是晉時高揚王後裔,就這般埋沒?你實在狠心,不知愧對祖先,也是愧對兒女!”
關春見他微蹙眉,忙上前探問:“風君可是傷口裂開了?”
“我無事。”
“朋友,你到底是何人?”
風湮起身,也不回答,“你思量吧!關府君送送。”
水漢宗回家焦灼不安,惠娘見他不說,薄舞也不好問。
風湮回到竹樓,看秀禾已經好了許多,囑托方卓派來的侍兒好生照料後,便和方卓議事去了。
方卓身為濁龍會會主,倒是對這批刺客有些了解。不語黑白兩道雜合,獨成一體的“月”,在風湮眼裏那就是一個軍隊,一個效忠一個死人的軍隊,少帝雖故,這孤臣猶存,也不知道是為了少帝還是為了其他。
“愚蠢,殺了我就可以亂了這天下?”說來還是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腳,若非當年以自己的壽歲來牽制兩國,也不會有人為了亂國而屢次刺殺他。“愚不可及,兩國邦交其實一個人的性命決定的?此時和平也不過是兩國利益相合罷了!我風湮哪有那般能耐!”
他詢問月的總壇,卻是不知道。他要的便是殲滅那幫人,滅了他們水伯之事對于皇帝也就無關輕重了,可是這水伯卻也是一個線頭,要牽出那幫人少不了他。
風湮讓方卓附耳過來,細細交代了事情,又書信給關春。
關春接到信件大驚,誰說着弋哲王懶散不管事的?這般的神速,這般的果斷計謀,實在讓人欽佩,卻也讓人可怕。陛下這是養着老虎在卧榻,到底是怎麽放心的呀!卻不知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關系到了那人的薄姬,為了薄姬他才會再趟這渾水。
風湮到崔哥家裏是讓他小心的,崔哥卻是一再詢問秀禾傷勢。
“你如何得知秀禾受傷?”
“方才嘉禾來和我說的,你們太不小心,女孩子怎麽能夠受傷?她很擔心,托我問問!”
風湮心中不悅,蹙眉一句:“她不會自己問我?”說完便覺得不對,看向崔哥卻見他面色如常。
“我們總歸親近些,她個女孩子……”
“她現在在哪?”
“啊?才走不久。”
風湮起身便走,崔哥拉住道:“我想去探望秀禾妹妹。”
風湮将濁龍令丢給他,想着和薄舞好生說說,道:“湖西迷霧林外,竹林榭。”
薄舞回到小屋,便聽到一陣琴音,不由心顫,推門朝着琴聲去。但見一個妖嬈女子躺在男人懷裏撫琴逗樂,十分不舒服的感覺,她走上前。女子眉目一斂,坐正身子,男子則是目光灼灼盯着她,不舒服的目光。
幾個小孩子跑過喚着“嘉禾姊姊”,女子輕輕一笑,帶着嘲諷,袖手一拂,戳着男子額角,嬌嗔:“死鬼,看見女人就發愣!”
“這可真是花兒一樣的人,天香卻是聾啞,可惜,實在可惜!”
女子越發吃醋,娓娓起身,袅袅婷婷走來斥道:“好個美人,不也是又聾又啞,看看什麽,盯盯什麽?來這做什麽,擾人興致,不該是躲在屋裏哭麽?”
“你個醜女人,憑什麽罵姊姊,這般醜你才該躲屋裏!”
“你……你們,死小孩……”
薄舞就當是沒聽見一般,只見她走到琴前,目光全在琴上,她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那麽美好。
男子一撥弦,擡頭笑道:“可喜歡?”
薄舞不由暗道,“好琴”。
“喲,這天聾地啞還想彈琴不成?”
男子起身摟住女子,笑着勸慰:“好人,你罵她她也聽不見不是?”女子便嘟囔幾句。
此時薄舞琴前坐下,手拂琴弦,卻是不由心生喜悅。她是喜歡極了這琴,指尖輕挑,一聲弦音。衆人皆看去,只見琴前的女子哪裏像是不懂行的漁家女,那樣優美的姿态,那樣端莊高雅的氣質,那一身布衣難掩芳華。
薄舞撫上琴也便忘了這境況,不知道的曲子從指尖流出。
女子瞪大眼睛,震驚萬分,這個啞女,這個女子……一下子癱倒在地,男子有些愣神,這樣的曲子只能是天上的仙樂,這樣的姿态便是天宮仙子也及不上的,天下無雙。
風湮是聽過這支曲子的,是在花橋鎮,他趕回京的路上寄給她的。她填了詞,喚為《曉夢》,如幻如夢。他趕到的時候,琴弦已經歇了。“你們方才可是瞧見了水大娘子?”
“嘉禾姊姊才走呢!”又是一陣哄笑,男孩子瞥向那女子的眼神都是輕視的。
小女娃小香輕輕一聲,指着那琴道:“姊姊很喜歡那東西。”身邊小峰問:“你怎麽知道?”“姊姊看那東西的眼神,像是看見以前那把笛子一樣!”
風湮走近看着那把琴,不由一嘆:“原來是這把要上了好幾個腦袋的琴,原來在這兒。”他看向一旁男子,“我要買這把琴。”
男子回過神來,忙去看自家女人,道:“閣下,這可是在下好不容易宮中淘的。”
“我會給你足夠的錢。”
男子不願意,畢竟是自家女子喜歡的,女子卻頓時有些瘋狂,道:“給他,妾不配,妾配不上這把琴。”說着便捂着臉跑了。
“雲娘,雲娘……”男子看着風湮又看向雲娘,風湮将身上一枚玉佩擲給他,“信物,風家去拿你要的錢。”
男子看着手上價值連城的東西,也不計較了,跑去追女子。
風湮雙手捧琴,蓋上白紗便追了出去。
女子走在湖邊,眼神眺望着湖面,明明是波瀾,卻瞧着她便成了靜水一片。
風湮想靠近她,抱住她,溫暖她,讓她看着自己,眼裏只有自己,讓她充滿歡樂。可是……他只是在這兒止步了,薄舞看見他,只是回身禮貌一笑,見了琴又不由斂了笑意。
“送你。”風湮癡癡地遞上琴。
薄舞卻沒有再理會他,轉身便朝家去。
風湮有些訝然,第一次,她從來沒有拒絕過自己的禮物,從來都是歡喜地收下。可是……對呀,沒有立場無緣無故地送。
“郎君,你與妾只有恩情,妾實在不能接受你的禮物。”
“你不喜歡嗎?”
“不,妾只是不能随便收別人的禮。”
別人……
薄舞看見那黯淡下去的容顏,卻是想心被人掏了一般,偏過身子不再看他。這樣的人呀!即便是傷了也是別人更痛。
風湮跟上,薄舞蹙眉,正要言語,風湮搶先道:“水娘子現在已經好多了,你不用擔心。這東西你不收我不會強求的,此番還要請你幫個忙。”
薄舞擡眼看她,眼角挑起,明媚無辜。
風湮不由一頓,又緩緩說:“你的武功沒有忘,心思缜密冷靜,請你務必保護好水夫人。”
薄舞只覺這話別扭極了,什麽叫沒完,什麽叫冷靜?“沒忘?”
風湮知道自己在他這裏只會越說越錯,也便不多說了,“答應可好?”
在薄舞眼裏這卻是不耐煩,那樣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顯得冷酷,就這麽不喜歡,她記得這人和秀禾說話不是這樣的,他和秀禾說話就像是世上最多情的男子,翩翩潇灑,談笑晏晏。薄舞點點頭,便轉身走。
“你……”風湮出聲,薄舞回身探問。
“琴我會放在浮游,你哪日想它了就去彈彈吧!這萬象琴配得上你。”
薄舞看他面色蒼白,想問問他的傷勢,卻覺得冒昧了,這樣境況下也不合适,也便只是微微福身一禮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