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七十七個怨靈
她也是……真實存在的?
千裏有些茫然地低下頭, 看向笑面青江還握着她的那只手。
黑布貼合地包裹着修長的手指, 習慣于握刀的右手骨節分明,在握住她的手時盡可能收斂了力氣,只是輕輕搭了上來。
靈體狀态下感覺不到夜色微涼, 她全然是因為自己的哀怮才會覺得無端的寒冷, 隔着手套傳來的溫度并不多, 可足以讓這化為一種相當奇妙的感觸。
她瞥過眼。
“把你的手套摘了。”
“咦?”
笑面青江一愣, “不行吧,如果直接跟主人接觸的話——”
“快點。”千裏沒有去看他, 而是盯着空中虛無的一點, “又不是會直接消散或者怎樣,就這一下也不會有什麽傷害——不是你說要幫我證明是真實存在的嗎?”
隔着手套好像總是少了點什麽。
“……是是。”
沉默許久, 脅差帶着無可奈何妥協了。
“主人就這麽想跟我親密接觸嗎?”他嘆了口氣,被千裏瞪了一眼後反倒彎起眼, “看樣子, 得做好怎麽面對長谷部先生的準備了。”
褪去手套後再次握上來的指尖是比之前還要更鮮明的溫熱,手的主人自己也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僵硬。他将這僵硬隐藏得很好,至少審神者沒發覺半分。
“長谷部?”
仿佛是為了從這有些不自然的氛圍中轉移開注意力, 堀口千裏下意識問道:“他說什麽了?”
Advertisement
“不,”斬妖刀自己是感受不到會有什麽影響的,笑面青江小心地觀察着她有沒有因為接觸間的疼痛皺起眉, “沒什麽。”
那感覺又來了, 千裏想。
肌膚相觸帶來的不僅是熟悉的、針紮般的刺痛, 還有胸口處如雷的心跳。
于她而言甚至有點陌生的器官在長久的沉寂後異常積極地彰顯着自己的存在感, 貼合的掌心蔓延出心悸和一片泛出甜的酸澀,她莫名其妙地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它的名字。
在心髒就快要沖破胸腔的前一秒,她猛地抽回了手。
“果然……”
笑面青江顯然誤解了什麽。
“沒事吧?”
跟那沒關系。
她抿唇,自臺階上站起身,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不受控地再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直接往街道邊沿走去。
身後的腳步聲很快跟上來,“主人是要回家嗎?”
聽到這話,堀口千裏到底還是站住,側過頭。
“你說哪個家?”她問。
“……诶?”
“兩邊都是家,問的是哪邊?”對着頂上路燈的暖光,千裏端詳着自己能切實地抓住笑面青江,卻只會從同時代的人們身上穿過的五指,“現在的我沒有辦法為爸爸媽媽做什麽,但也有需要我的人在。”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首無當初指的是什麽。
她固然不喜歡對方藏一半說一半的隐晦作風,然而也不得不承認,在結界的問題上,他猜的應該是對的。
“你說得對。”
路燈下,少女回首時臉上與迄今任何一次笑容都截然不同的微笑讓笑面青江有些出神。
“他們還在等我們回去,”堀口千裏輕聲說,“至少要這麽相信。”
“去找那個把我送過來的家夥的話……”
她望向遠處,“他應該能聯系得上時之政府吧。”
天色早就徹底黑了下去,從醫院回家附近的神社的路上,搭乘末班電車當然是最優選。然而今早的“人身事故”注定讓終點的車站多出了個她不想去見的人——她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身纏怨念而出現的過去的自己,想來想去,他們還是一路走回了這裏。
“不過,有一點我很在意,”路上,千裏算着時間,“從我們到這裏也過了快兩天的時間了。”
她甚至險些改變了歷史,就算這樣——
“主人是想說檢非違使嗎?”
笑面青江了然。
“的确,已經遠超出他們可能會出現的時間範圍了。可能是因為人數太少的關系?或者我們現在不是實體?”
“……應該不是人數的問題。”
堀口千裏想了想。
“以前一期也是一個人出陣,但耽擱時間太久一樣招來了檢非違使,不然他應該是能安全返回的。”
所以會是因為他們倆都是基本無法觸碰活人的狀态,檢非違使認為沒有威脅才不會來管……嗎。
但她明明差一點就下手了。
這次,阻止她殺人的是笑面青江,而上一次的——
千裏擡頭,看向眼前的神社。
“我進不去,就拜托你去找了。”她指了指鳥居上方和石頭附近的注連繩,系有白色禦幣的稭稈繩索是禁止像她這樣存在進入的界限,“那位是這裏的守護神,你見到就能認出來。”
“我就在這兒等着,”在對方仍有些遲疑的眼神中,堀口千裏搖搖頭道,“不會有事的。”
一直到笑面青江的身影消失在石階上方,她沒來由緊繃着的情緒才稍微放松了些。
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緊張什麽。
這比在本丸時還要明顯,那會兒她還只是有點不知怎麽去跟對方相處,現在一想到笑面青江走在自己旁邊,總會不經意地去留心他的一舉一動。
千裏學着他當時那樣,将手撫上雙眼,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她那時候脫口而出的……是“堀口千裏已經死了”,沒錯吧?
從決定去就任起,每個人都在警告她不要在付喪神面前暴露真名。跟付喪神緊密地以主從關系挂鈎的審神者,一旦被得知真正的姓名,哪怕是她也有被神隐的風險。
綿延石階上有腳步聲漸近,入眼是一雙黑色長靴。
千裏正斟酌着怎麽去開口,見到出現的只有笑面青江一人,不由一時啞然。
“主人要找的那個人好像不在呢。”
他一挑眉,“我每個地方都去找過了哦。”
“他不待在神社會去哪裏……?”
堀口千裏皺着眉思索道,接着就想起她遇見他,确實是他主動去了車站。
……仔細一想還真不驚訝。
“主人現在要去別的地方嗎?”笑面青江若有所思地問,“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回來啊。”
“轉轉吧。”
她跟神明只見過那一面,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個什麽作風,但想來可能平時也真的是在到處亂逛也說不定,堀口千裏沉吟片刻,如是道。
“沒準冷不丁就碰到了。”
兩盞路燈間隔得不遠,但交接處總會落下陰影。光影明滅間,在經過又一棵椴樹時,堀口千裏眯起眼。
“青江,”她終于将心裏的疑慮問出口,“你知道我的名字吧?”
就算不是她情緒失控下喊出的那一句,他在醫院也極有可能得知了審神者姓甚名誰——她那時太沉湎于過去,反而沒注意到這一點。
付喪神安靜地停下腳步。
“主人終于注意到了嗎?”他笑道,“也許我有一天會忍不住把主人藏起來呢。”
“開個玩笑。”
對上千裏的眼神時,笑面青江眉眼彎彎,“我不會做主人不願意讓我做的事的。”
“話說回來,這樣我就是本丸裏唯一一個知道主人名字的了,這感覺也不壞。不過,不能稱呼确實有點遺憾。”他無聲地動着雙唇,千裏看出他正呢喃着那三個音,“……是個很好聽的名字呢。”
耳尖陡然一熱。
“笑面青江!”
“嗯嗯,”面對審神者的惱怒,他笑眯眯地應道,“我在哦。”
堀口千裏:“……”
這家夥——
她徑直轉過身邁步向前,餘光瞟見的東西卻讓她下意識停了那麽一秒。
那是……蛛絲?
電光火石間,比起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大腦,她的身體先一步感知到了危險。向左避開一步,看着從她臉邊擦過的螯牙,堀口千裏驚愕地發現這是只遠大過成人體型的蜘蛛,藏在椴樹密葉後的陰影下伺機攻擊它的獵物。
——還不止如此。
它身上附着的一張張模糊不清的人臉,彙聚起來實在是一幅令人頭皮發麻的畫面。
“主人!”
笑面青江下意識一把将她扯到身後,千裏一頓,沒有推開他的胳膊。
“它的目标是我。”
她能感覺得到,它身上跟她同質——不,甚至遠在她之上的惡念。
那是無數靈魂彙聚而成的,而現在,它也想要吞噬她。
“如果我沒猜錯,這看上去像土蜘蛛,”她平靜地說,“如果膝丸在,他應該會有怎麽應對的經驗。”
“也相信一下我的實力啊。”
笑面青江嘆氣,自腰間抽出的脅差反出凜凜寒光。
“好歹,”他眼神一冽,“我也是斬過鬼的——”
手起刀落。
朝着兩人方向貿然沖過來的土蜘蛛“嘶嘶”地向後退去,八只眼仍貪婪地盯着青江身後的堀口千裏。它滾落在一旁的一條腿足有成人手腕粗細,上面附着的人臉還在痛苦地嚎叫。
千裏手中運起了靈力。
想要吞噬她,還早得很——
“到此為止。”
不遠處響起的聲音讓她眼神一凝。
“原來如此,怪不得找不到,”只是一揮手,還伺機進攻的土蜘蛛便渾身僵直地倒地,再動彈不得半分,“居然跑到這裏了。”
仍是熟悉的一襲白衣。
長發拖曳在腰後,面容偏中性化的神明出現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正要向前邁步時又倏地停住,過了兩秒後才重新前進。順着他的視線,千裏看到了剛轉變成綠色的紅綠燈。
堀口千裏:“……”
你一個神在大半夜一輛車都沒有的馬路上等什麽紅綠燈?!
“就算沒人看着,也不代表能違反規則。”
簡直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神明以不大不小的音量,在走到他們旁邊時開口,“堀口小姐一直不都是這麽做的嗎?”
聽上去話裏有話。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她想殺了那個男人時,他明明應該不在場。而且,她原以為在三年前他還不認識她,“你知道我?”
“升上國中二年級前的暑假,你來過神社參拜。”輕描淡寫的口吻就像是說一件昨天才發生過的小事,“當然,我知道的也不止這些。”
他搞不好知道挺多。
千裏眼皮一跳,無端這麽想到。
“那你肯定也知道這是什麽。”
堀口千裏意識到自己也許不該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她看向只有腿仍在顫動的土蜘蛛,在看到那一張張人臉時又厭惡地轉開視線。笑面青江代替她問出了剩下的那個問題:“為什麽這種東西會出現在這裏?”
他們都看得出,這是某種十分強烈的怨念的集合體。
這裏并非戰争時代,也沒有與大和族朝廷不和而藏匿在深山中的原住民,怎麽會有這麽多人的怨氣強烈到這地步。
她還算是個意外的特例,這些人——
“這座城市可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麽和平。”
神明的語氣一貫溫柔,堀口千裏卻從中聽出了微妙的似笑非笑,“這些是某個組織試驗的犧牲者。”
“你說什麽?”千裏皺起眉。
“再過不久,應該會動蕩起來吧,”他的口吻若有所思,“是某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呢。”
“不可能!”
她一口否決。
“我是從三年後來的,可沒聽說有發生過這程度的新聞!”
“有些事情不一定要發生在明面上,”神明安靜地注視着她,“只被困在車站,消息的來源也會狹隘很多。更何況,真的沒有任何跡象嗎?”
堀口千裏一怔。
她想起來了。
她死去的同年,有一陣子忽然從路人口中聽到數量激增的暴斃案。死相駭人的屍體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街頭,來得匆匆又去得詭異,不知從哪個時間點開始就沒再出現過受害者。她擔心過一段時間,直到後來看到父母平安地出現才松了口氣。
不過,她想,這些事情明明發生在未來,既然他能在一定程度上預知到這發展,那她是不是可以确認——
“我父母沒事嗎?”她問。
神明搖了搖頭,“這件事跟他們無關。”
“那雙葉呢?”她追問道,“還有久神老師?”
不知為何,神明的笑容顯得有些奇異。
“他們會沒事的。”
會?
千裏皺眉,心道這難道不是會被卷進去的意思?
“既然這樣,為什麽你不——”
“噓。”神明輕聲說,“不是我不想管,而是我不能管。”
“我的定位更類似于旁觀者,能做的事很有限。你的死亡,和這些人的死亡,我沒辦法插手這些注定的軌跡。”他蹲下身,在他的手搭上去時,土蜘蛛忽然一抖,全身化作無數的光點,“像現在,我也只能做這個。”
“聯系時之政府是嗎?”
用不着他們兩人開口,再度站起的神明已經自發道:“也不是什麽難事,等着就好。”
“等等!”
脫口喊出聲的那一刻,堀口千裏忽然明白了他們沒有招來檢非違使的緣由。
神明停下腳步,側首回頭看着她。
“三年後的今天,請你去吉佐站阻止我,”她深吸一口氣,“不管你是出于什麽原因,利用我也好其他的什麽也好,請一定要讓我成為021號本丸的審神者!”
他們的出現并不會成為改變歷史的不穩定因素,而是本身就成了這段歷史的既定事實。
“事實上,我也不是能完全預知到未來,很多細枝末節無從知曉,所以我一直在好奇到底是什麽讓我最後做了這個決定……”
白衣的長發神明歪了歪頭。
“嗯,我會的。”
“看來,我到時候會提的那兩個要求,”他的視線掃過堀口千裏和她身後的笑面青江,微微一笑,“應該快了?”
“主人,”聽到笑面青江的聲音,她回過頭,“他說的兩個要求——”
……糟了,本來以為他不會問的。
“秘密。”
堀口千裏若無其事地扭回頭,她總覺得把這告訴他會很奇怪。
“不許問。”
笑面青江“咦”了一聲。
穿過熟悉的山道,眼前是那扇大門。
千裏擡起手時,竟産生了一種近似于近鄉情怯的緊張感。
據政府那邊說,他們得到消息派出增援後,戰鬥已經進入了尾聲。她當時的重點全放在了之後的“沒有刀劍折斷”,也顧不上什麽一衆援軍被吓得腿軟之類的補充。
“沒關系,”察覺到她的猶豫,身後的付喪神鼓勵道,“大家都在等着主人的。”
她沒有讓政府給本丸下達類似的通知,而是自己來了個突然襲擊。
堀口千裏做了個深呼吸。
大門的響動引得兩個正在清掃院落的付喪神回過頭。
鲶尾:“……主人?”
他愣愣地問出口,數秒後才瞪着大門口反應過來。
“哦哦!”千裏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一邊往裏面跑一邊喊,“主人回來了——”
“鲶尾哥只是太高興了。”
她看向淡然将掃帚靠向一邊後才走上前的藥研,他聲音中帶着笑音,也壓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的顫抖。
“歡迎回來,”他笑道,“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