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六個怨靈
“主人?”
笑面青江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思緒。
掩飾住那些雜亂的想法,堀口千裏瞥了他一眼, 确認他還沒看出自己心裏的動搖。
“要跟進去看看嗎?”她問。
“诶?”
“這是我以前的學校, ”不等笑面青江回答, 她已經擡腳往裏面走去,她歪歪頭, 想起身後的付喪神在幾個月前還是對現代社會沒有太多常識的刀劍, “啊,就是人類集中在一起學習的地方,根據年齡不同分成了各個階段,也有國公立跟私立的分別——”
——這種區別對刀劍來說應該也不太好理解吧?
堀口千裏索性跳過了這個話題。
“總之, ”她道,“禦水私立學園是女子高校, 換句話來說,招收的全部都是女生, 教職工倒是有男性——”
不知想起了什麽,她聲音一頓,好在笑面青江還處于先前景象帶來的沖擊和對她這一番話似懂非懂的茫然中, 一時半會兒還沒意識到她這停頓代表着什麽。
千裏倒像個沒事人似的,若無其事地通過正門後寬廣的大道, 繞過中央冒滿了金盞菊的花壇,一如她曾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她不着急時間,只是慢慢地走着。
正值盛花期, 一瓣瓣的橙黃色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軟, 層層包裹下的細密花蕊還沾着點才澆過的水霧光澤。
一切都跟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饒是已經過去三年有餘, 對于困守在一隅站臺的怨靈,生前的回憶是唯一還能在漫長又空曠的午夜中陪伴的消遣。她還記得雨後要避過左邊小路倒數第三塊石磚,那裏因為還沒來得及修繕而有點松動,一踩上有可能會在鞋上濺到積水,穿過鞋櫃後右轉的樓梯加起來有二十三階,再往後的右轉——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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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脅差跟着停住了腳步,有些疑惑地看向了上面的門牌。
2-A。
“我是這個班的,”透過玻璃,堀口千裏望進去時,眼底漸深,“也對,星期二的第二節課是國史來着。”
教室內的座位是單人單桌形式,地中海的中年男子在講臺上講得唾沫橫飛,明明還是清晨,底下的學生卻有了昏昏欲睡的趨勢。最後一排的幾人腦袋一點一點,馬上要睡着時又猛地驚醒,幾番往複後幹脆放棄掙紮,直接趴在了桌上重回幾個小時前的夢鄉。
跟這情景相比,倒數第二排靠窗位的長發女生就顯得有些突兀了。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旁攤開的筆記本上隔着老遠仍能看得到密密麻麻又娟秀的筆跡。低下頭時能看見沉靜的側臉,時不時擡頭看向板書時的視線中也帶着幾分跟同齡人有點不符的平靜。
只有這種時候,才能把她跟他所認識的審神者聯系起來。
想到這裏,笑面青江回頭看去,發現對方仍出神地看着裏面。
“有時候也會想,如果不那麽中規中矩是不是能更自由一點。”
千裏自言自語地開口。
“不過從小到大受到的都是這樣的要求,早就養成了習慣,要改也不是那麽好改。可能因為父母都是管理者,一直給我灌輸的觀念都是‘責任第一’之類的想法,學生的責任是學習——也算是被趕鴨子上架當個好學生吧。”
“這也是主人留在本丸的原因嗎?”
笑面青江的話讓她一愣,“什麽?”
“因為,”綠發付喪神的眼中又是閃爍着讓人心慌的了然,“主人從一開始就在強調‘責任’啊。”
“……也許,誰知道呢。”
堀口千裏不太自在地扭過頭,托着下巴打量臺上的國史老師。
“木村老師平時講課很無聊的,也只有講到幕末歷史的時候才能調動起大家情緒。”
她若有所思道:“要是讓他看見清光和安定,或者是堀川跟和泉守,應該會激動得暈過去吧。”
笑面青江“咦”了聲:“我不行嗎?”
“怎麽說也是重要的珍藏品呢。”他眉眼彎彎,也不知是在較什麽勁。
“跟那沒關系,”千裏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他是個徹徹底底的新選組迷,也多虧了他的福,一開始見到清光就認出了沖田總司的家紋。”
剩下的半節課,笑面青江就陪她站在那裏,靠着窗邊聽完了元弘之亂終結鐮倉幕府的始末。對于曾在那裏征戰過好幾次的付喪神來講,曾無意中目睹過的細節比中學課本上語焉不詳的描述要詳盡得多,但像這樣聽着後人評判那段歷史也未嘗不是一種趣味。
更何況是跟主人一起。
下課鈴響起,方才還昏昏欲睡的學生們在木村開始收拾講義時霎時恢複了精神,笑面青江看見生前的審神者笑着用筆記戳了戳前座的女生,後者一臉感謝地接過開始謄抄——他在校門口見過那個短發女生。
“雙葉,我的朋友。”
千裏簡要地說了句,随即向另一個方向側了側頭。
“走了,接下來要去那邊了。”
那天的經歷,她記得很清楚。
第二節課和第三節課之間會有比其他課間長一些的休息時間,死前一天,她做了和以往一樣的事。
他們跟着從座位上起身的堀口千裏一起穿行在往來說笑的學生身邊,但跟需要來回閃身的長發女生不同,以靈體形式存在的兩人甚至可以直接從其他人的身上穿過。
身後驀地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抱歉抱歉,能不能讓一下——啊!”
摔倒在地的女生有些疑惑地看着空無一物的前方,半天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撞到了什麽。
“她……”堀口千裏停下,回頭看向同樣詫異的笑面青江,“撞到你了?”
“雖然看不見,但意外地能碰到呢。”他訝異地點點頭,又瞧向正右手抱着書包,左手往回撿掉落出來的書本跟物件的女生,“看樣子,她是才到這——嗯,學校嗎?”
“應該是遲到了。”
不然校規是禁止在走廊裏奔跑的,堀口千裏想起自己有時趕了遲到的末班車也會急急忙忙地铤而走險,“能撞到你,至少說明靈感很高吧。”
搞不好又是一任審神者的後備役。
她好奇的視線在落到同樣從書包一角散落的紙片時頓住。
——遲延說明書。
這是車站在電車延誤時會給學生或上班族簽出的證明,好不影響他們的出勤率。電車延誤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在這個高壓社會,最常見的是——
卧軌的人身事故。
明天會有人拿着同樣的紙嗎?
笑面青江餘光瞥見突然轉身離開的審神者,短暫的怔愣後也顧不上再打量那個女生,立刻快步追上。想問出口的話在看到她臉上的神情時又咽了回去,緊繃起來的氛圍一直到兩人跟着到了醫務室後才有了緩解。
他們到得晚了些,還活着的堀口千裏已經開始熟稔地幫忙登記身體不太舒服的同學。
順着她偶爾自認為不經意瞄過去的視線,千裏看到了正面色冷淡地坐在桌前詢問病情的校醫。
其實哪有什麽病?
大多是雷聲大雨點小,甚至一點問題都沒有,只為了裝着不舒服來欣賞一下帥氣的男校醫。
不是女校稀缺男性資源,也不是對比出奇跡,他的樣貌确實是很英俊的。哪怕就在見識過了諸多付喪神的現在,堀口千裏也稍微有一點能理解自己當時之所以被吸引的原因。
“真是個看着就很無趣的人啊。”
笑面青江的評判聲在耳邊響起,她愣了兩秒才意識到他是在說久神夾。
“眼鏡未免太老土了點,”他繼續道,“發型也是,完全不合适呢。”
堀口千裏:“……”
堀口千裏:“你在質疑我的眼光嗎?”
“不不,怎麽會。”笑面青江笑得純良,“但是,主人以前說的那個人,難不成就是指他?”
“嗯。”
現在想來,她應該是喜歡過久神老師的吧。
但是,對于已經忘了該有的感情的她而言……
“喜歡……”離開學校的路上,她喃喃自語道,“到底是什麽感覺?”
“應該是想不斷親近對方的感覺吧。”
脅差出乎她意料地開了口,在接觸到她訝異的眼神時勾起唇角,“至少我是這麽想的呢。”
堀口千裏沒參加什麽社團,放學時間一到就跟雙葉告別,乘上了回家的電車。不是上下班高峰期的電車車廂空蕩蕩地坐不滿幾個人,幾站過後,他們一起下了車,目睹着她走進一棟高級公寓樓卻沒跟着進去。天色一點點地暗下來,從街角的小公園的秋千上正好能望見公寓樓門口。
“主人在等什麽嗎?”
見她一動不動地看着那裏,笑面青江終于忍不住心中疑惑。
千裏抿了抿唇。
她在等,等父母有沒有可能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回過家。
但公寓門口始終沒駛出過熟悉的車牌號,這也就意味着,兩天前真的是他們見她的最後一面。
“事實上,”她一直沒有回答,青江便徑自開了口,“從剛到這個時代起,我就在想一個問題。”
“主人從最開始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是以怨靈的身份。既然是怨靈就會有怨恨,既然有怨恨就會有兇手——”
風搖動着樹葉沙沙作響。
“主人,”他金綠色的眼眸緊緊地盯着她,“您是在什麽時候死的?”
最重要的是,在他見到還活着的審神者後,發現兩者的樣貌沒有任何差別——連頭發的長度都不差分毫,相處的時間段顯然十分相近,搞不好就是這兩天。
堀口千裏看向已經隐隐泛出魚肚白的天際。
是在今天啊。
“能這麽問出這種問題也真是厲害。”
她施施然從以她的狀态根本無法搖動的秋千上站起,“可惜我不想回答。”
根本不想理會匆忙追上來的脅差,千裏徑直往車站的方向走去,她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麽,至少見證自己死亡這一條原本不在計劃之內,可是——
在她經過711門前時,便利店的感應門忽然應聲而開。
千裏僵在原地。
從她身後經過的男人手裏提着塑料袋,裏面裝了兩罐才從冰櫃中取出的啤酒。他一面毫無所覺地穿過亮起綠燈的人行橫道,一面伸手進去,拉開了其中一罐的拉環。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個男人的臉。
她是從背後被推下去的,在擡頭時只看到了疾行過來的電車。報紙的報道中沒出現過他的照片,兇手的面孔永遠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然而,當她跟對方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就像是什麽來自靈魂深處的提示,只一聲就讓她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叫嚣着殺念。
如果在這裏殺了他,她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是他嗎?”
只聽到脅差的聲音,堀口千裏就知道他從她異常的殺意中猜出了大半。
“別攔着我。”
她低聲說。
“也別跟我說什麽這樣就跟敵人沒差別了的鬼話。我只是個普通的學生而已,是死是活能影響到什麽歷史?”
他們都知道她只是在強詞奪理。
這就像蝴蝶效應,一個普通人的存在與否未必真不會在歷史上造成滾雪球般的影響,更何況,堀口千裏的存在,對未來的歷史已經是必不可缺的。
“主人還真是善變啊,明明之前還說自己不是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不過,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聽到身後衣料的摩挲聲,堀口千裏愕然回首。
一如他們的初見。
在她驚愕的眼神中,單膝跪下的付喪神眼中依然含笑。
“我說過的,所有對您造成阻礙的敵人,我都會為您斬除。”
“主人的手上用不着沾上殺孽,”他輕聲道,“對歷史産生的影響,由我來承擔。”
“你在說什麽?”
脫口而出的話語中帶着連千裏自己都有些無法想象的怒意,“根本不用你摻和,跟你無關的事情為什麽要你來付出代價?!”
“我是您的刀,”笑面青江說,“刀為自己的主人效力,有什麽問題嗎?”
哪怕是在堀口千裏盛怒的眼神中,他的盈盈笑意仍未減半分。可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堅定,他的意思很明确,只要她一聲令下,他真的會去這麽做。
她的指甲一點點地掐入掌心,可依然沒抵得住越來越明顯的顫抖。
“……”
笑面青江沒聽清她的低語,“什麽?”
“我說算了!”千裏喊出了哭腔,“堀口千裏已經死了,我站在這裏就是證據!”
人死不能複生,她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她正想往前走,有人忽然拽住了她的手腕,“主人要去哪裏?”
“車站就在前面——至少讓我看一眼我是怎麽死的!”
她聽到笑面青江的嘆息聲。
起身時,他用另一只手遮住了她的雙眼。
“如果那已經是主人的噩夢,”他道,“再去看也無非只是會讓噩夢的程度再加深而已。”
不斷湧出的淚水浸濕了他的手套,有很長時間,他跟堀口千裏誰都沒再說話。
“我只退最後一步。”
半晌,她終于再度開口。
“我知道最近的醫院在哪裏。”
比起大型的醫院,日本更常見的是私人診所。
從醫院退休後的醫生憑借執照開辦診所,病人就醫也是就近找這樣由兩三個醫生護士組成的小地方。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儀器倒也是一應俱全,診所解決不了的複雜病症才會開具推薦信到更完善的去處。
想去救護車會将病患送去的私立醫院,從堀口千裏的家出發還有一段不遠的距離。
他們徒步走到的時候,救護車剛剛駛來。
“主人……”
面對青江複雜的眼神,堀口千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她知道自己是當場斃命。
搶救是沒意義的,在救護車上應該就沒有生命體征了。
她只是靠在大門邊的柱子上,一直到數十分鐘後,一輛暗藍色的轎車匆匆地開進醫院時才直起了身。
在車門開啓時,她下意識地想去拉從裏面踉跄着摔出來的母親。
……抓了個空。
好在眼疾手快的保安一把扶住了平時一貫優雅、此時此刻卻狼狽不堪的女人,她顧不上自己花掉的眼妝,抓着保安的胳膊就連聲問被送到醫院的女孩怎麽樣了。
堀口千裏低頭看着自己從她身體中穿過的手。
站在一旁的笑面青江張了張口,終于什麽都沒說。
他忽然想到,也許審神者根本不是如她所說的那樣,想來醫院看看自己最後有沒有被完整地縫好——不然怎麽會留在門口,完全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能否好好地接受她的死亡。
堀口隆一趕來是在十分鐘後,男人疲于應付直到這時還不斷從公司打來的電話,幹脆直接關了機。他沉默地坐在走廊裏,仿佛連呼吸都成了最沉重的事,耳邊是妻子抑制不住的哭泣聲,誰都再說不出半個字。
這一幕終結于紅着眼睛出現的聖雙葉。
“這種時候,”千裏喃喃道,“就覺得我的朋友是雙葉真是太好了。”
雙葉是單親家庭,她和伯母都是非常溫柔的人。
他們在醫院裏坐了很久,屍體的複原不是一項簡單的工作,特別是在那樣程度的破壞後。醫院方面承諾他們會做到,雙葉趁着這個将她的父母勸回了家,彼時已是夜色初上,街角的路燈悄悄亮起了并不刺目的光。
“為什麽人總是失去後才知道珍惜?”
跟笑面青江并肩坐在醫院門前的臺階上時,她自言自語道。
“我也是,爸爸媽媽也是。”
她相信有一天,他們會一點點地從悲怮中走出來,正如她困守站臺時所看到的那樣——至少他們在好轉。可盡管如此,在想起曾經因為忙于工作而連多兩句話都沒能留給女兒時,會不會還是像這樣痛哭失聲。
“我知道他們愛我,”在說出這個詞時,堀口千裏有些陌生,“工作再忙,答應我的從來沒有沒做到過,但是,只要他們中的誰多回家一個晚上,也許就不會演變成這樣誰都碰不到對方的狀況。”
她想起于她而言的三年前,她也是這樣穿過了父母的身體。
那一瞬的茫然和失落,時至今日終于又體驗了一次。
“仔細想想……”
有附近國中結伴回家的學生經過,堀口千裏只是掠過去一眼。
“我在那個車站待了三年,每一天也都是這樣,除了動了殺念的那個瞬間,誰都無法觸碰,也不可能有能對話的對象。”
她深吸一口氣。
“有時候甚至懷疑我到底是不是切實存在的,究竟是死去的那個人,還是她留下的一股妄念——”
千裏的聲音停住。
有誰輕輕握住了她放在膝蓋上的手,隔着薄薄的黑布,依然能感受得到傳遞過來的體溫。
“我在呢。”
她怔然地擡頭,看向笑面青江。
她不該有心跳的。
哪怕能跟活人一樣呼吸,死寂的胸口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已經身亡的事實。可在他手握上來的瞬間,就像是幻覺一般,她清楚地感受到胸腔中有什麽東西搏動了一下。
她不喜歡紅色。
那會讓她想起沾染到身上的鮮血,可當她看到笑面青江側首時,從他發絲間露出的紅眸,又覺得沒那麽讨厭。
“所以,”他微笑,“主人也是真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