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貳
拾貳
師父急急跟随我來到我的家中,我将玉無暇出事的那間房子指給了師父看,師父在房子裏四處看了看,目光猛然淩厲起來,我看到他的右手習慣性地撫上腰間,我才發現他永遠不離身的那把白玉配劍不知道去了何方,他的手也頓了頓,明顯怔愣了一下。
“九步生,借你的一世一用。”
“好!”
我将玉無暇托付給師父,轉身跑到了木梨的家門前,但敲了幾聲都未曾響應,不好的預感在我心裏蔓延,我猛地踹開那扇門。
眼前的一幕讓我心裏的猜想越發篤定,我居然看見木梨抓着我的一世,就要猛地紮向她自己的孩子,幸而一世不可殺生,我才有時間在劍尖避開小孩的時候将其救下送至門外,而後返回屋內,用一世割開手掌,鮮血濺入木梨的眼睛,她被定在了原地,不停地在掙紮,沒有師父給我賜印,我看不見鬼怪和妖魔,但是四周散發的寒冷也可以讓我肯定這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家夥。
有一個大妖,正在為禍人間。
難怪會看見師父下山。
心裏猜想被證實,如今這妖魔倒是難纏,看不見也就意味着我躲不掉,雖然由于我常年待在仙山,血液裏有幾分震懾之氣,但若待久了,被妖魔用妖氣蠶食了那三分靈氣,必死無疑。
身後的門早已被寒冷包裹,一靠近就會感到陣法在轟鳴,我知道自己大概是出不去了,倒沒有太過于害怕,相反還有些慶幸,自己已經将玉無暇托付給了師父,他一定可以把她教得很好很好,反正肯定比我教的好。
寒意突然貫穿了我的胸口,而後是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我在屋裏尋了把椅子,順勢坐下,防止待會死的時候臉朝下,摔得破相,那太難看了。
穿過我尚有靈氣的身體,想必那大妖也不好受,果然空中不知道哪兒也傳出大妖帶着痛意的一聲怒吼:“你是他的弟子!”
本來我已經準備坐在屋裏等死,聽到這大妖居然會說話,還認識我的師父,一時也來了些聊天的興致。
“看來你見過我師父了?”
“見過,何止見過。”
“哦~咳咳,那你還沒死,真是走運。”
又是一陣寒意穿過手臂,我的左手不能再動一分,疼痛使我呼吸錯亂,明明很冷的房子,但是汗水不停從我眉間滴落,我第三次很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逝去。
“咳咳……對待我這麽一個凡人,兩招都弄不死,看來師父看你太弱,都于心不忍了……呃!。”
一陣不知何處來的劇痛,我偏頭吐出一口血,意識卻依舊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被一點一點蠶食幹淨。
“是你,是你讓無暇不能再開口說話?!”
“說到這個,真是可惜,那小姑娘天生帶有靈體,若是我吞吃幹淨,功力将如何大增,但可惜,馬上就可以咬斷他的喉了,你那個好師父,啧啧,隔了數十裏還要多管閑事,丢棄了自己的□□用魂靈來對付我,不過也好,我趁着他給那小姑娘愈合傷口的時候将他的魂靈打得七零八散,你沒有看見,你那個廢物師父殘破的魂靈逃得有多塊。”
大妖的笑聲充斥整個房間,我突然感覺不到痛,只感覺到冷,它每笑一聲,我就更冷一分,那字字句句好似十二月的飛雪在我的心間狂落。
“好久之前我還挺喜歡你師父愛管閑事的性子,那時都從荒漠回到南邊了,我附身在一個凡人身上,他居然沒下死手,我當時可感動了呢,然後我将那凡人的脖子咬斷了,你師父當時那個眼神,我現在還忘不掉,他舉起劍朝向我,卻對着一副凡人的身軀怎麽也下不了手,然後,其他的人看見了,他們将你師父綁了起來,那家夥居然也沒反抗,就眼睜睜地看着我逃走了,哈哈哈哈哈。”
寒意越來越甚,我的手臂血流汩汩,但我就像察覺不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着問:“然後呢?”
“然後啊,我就躲在遠處看戲啊,那些人啊把你師父捆上了祭臺,說是你師父殺了人,理應以命換命,他們下手可真夠狠的,用鈎子穿了那廢物的肩胛骨,然後抓起那廢物的手腕就是一刀,那大補的血啊,就這麽浪費在了祭臺之上,你師父安靜得跟死了似的,我看得入迷,本來想靠近喝點血的,但想着,這些人萬一要喝呢,他們幫了我這麽大個忙,我總不能搶他們的血喝,本來我以為他已經死了,沒想到又在這碰着那個廢物,真晦氣。”
再後來,我知道,他“一點事都沒有”的回到了荒漠,除了臉色有點蒼白,一切如常,還和風繞沙比了無數場武。
腦海裏又會想起師父說的那句話:“你揮劍,只是為了你自己就可以了。”
為了自己,哈哈哈哈,為了自己,師父什麽都知道,他知道人心險惡,知道世人十有九壞,但是他揮劍,還是為了世人。
“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怨氣,越來越多的怨氣,美味啊,真是美味。”
我若是能看見靈氣和邪氣,那麽我一定可以看到此時的我猶如一個邪氣包裹的漩渦,自己将自己的靈氣慢慢蠶食。
世上有兩種魔,一種是天生以邪氣修煉,并用邪氣危害凡間的妖怪,一種是滿心怨恨,将自己獻身于邪氣的凡人。
我大概,是要成為第二種了。
我看着斷掉的手臂又被什麽東西重塑,一世不受控制的将劍尖對準了我,我恨啊,恨妖,恨人,恨我自己。
那妖見勢不妙,周圍的寒意都降了許多,它可能也沒想到一個凡人能被邪氣所認可,更沒想到,仙人的弟子,最後選擇成為妖魔。
是啊,我也沒想到。
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我可以看見,黑霧,滿屋的黑霧,木梨的身體旁,站着只人身鳥頭雙翼的妖怪,無數的魂靈正被那怪物抓在手裏嚼來嚼去,味道還不錯的樣子。
我和他四目相對,它慌忙準備逃,滿屋的黑霧卻突然聽了我的指揮,只一瞬便化為利劍将它穿透,渾身靈氣的我,是邪最好的養料,一成魔,便是撼動風雨的大魔,黑霧化為利劍,不受控制地指向木梨。
鳥妖散去,木梨也随之清醒過來,她看不見我的劍,但是她睜開眼,而後看見了我,猛然站起身,然後将我緊緊抱在懷中:“阿生!”
我的劍掉落在一旁,呆呆地任由她抱着。
“阿生,你能給我講講你年輕時的故事嗎?我想聽。”
“好啊,但是我現在就很老嗎?”
“沒沒有,阿生,阿生很可愛的。”
“姑娘,姑娘,你的錢袋子掉了。”
“謝姑娘救命之恩,來年開花的時候,來我家坐坐。”
“姑娘,這臉上留疤可不好看,別動,奶奶給你好好塗塗,姑娘家家,幹嘛打打殺殺。”
“姐姐,我最愛的糖,送給你。”
“九步生。”
“步生。”
“阿生。”
“我心儀你。”
脖子上的冰涼喚回我的神智,我看見木梨使勁扒拉着師父的手,而那只手,拿着劍,另一只手捂着拿劍之手的肩頭,顫抖得厲害,那把劍,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只是輕輕地笑了。
“木梨,你的孩子還在外面,你去看看有沒有事,這是我的師父,不會傷害我的。”
“真的,真的嗎?”
“嗯。”
木梨一步三回頭地被我哄騙走了。
之所以是哄騙,是因為,他不僅是我的師父,還是個永遠會為世人揮劍的家夥,我今日不死,便是日後最大的禍害,他不會留一個禍害。
“為什麽?”
我看着他問完,頭寸寸低了下去,我的師父第一次落了淚,是為我。
我好開心。
“師父。”
“……”
“徒兒,不義。”
我将劍尖對準我的心口,往前走了一步,那是萬千情意所起的地方,是邪占據的地方,若要破邪,傷了脖頸是沒用的,破邪,是要穿透這裏的,師父又心軟了。
“徒兒,不孝。”
又進一寸。
“徒兒……不善。”
九步生,三步便走不動了,看來,還是想活的時候比較厲害。
我跌倒在師父的肩頭,口裏的鮮血怎麽止都止不住,師父突然運起仙力,朝我體內傳進,只一瞬,我便用邪打破了那薄弱的仙力。
“師父,我今天知道了,為世人揮劍,真的好累,好累。”
“所以,我不要你動了。”
“徒兒自己的事,就讓徒兒自己解決吧。”
“師父以後,別那麽累了。”
我握緊了一世,那把劍終于破了邪,從我胸口直直穿過。
“師父,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告訴風繞沙,我是為了救人而死的,讓他不要傷心,我真的,很愛很愛他。”
月光從窗口照進了我的眼中,溫溫柔柔的,很好看,又想起當年,他在月下教我舞劍,在月下輕輕攥着劍柄,告訴我:“九步生,你舞劍,只為了你自己就好了。”
又想起風繞沙在月下吹着短簫,抓着一把糖果笑得像個傻子,然後一股腦塞給我,嘴裏嘟嘟囔囔的,他告訴我:“阿生,我心儀你。”
人世,那麽那麽美好,那麽那麽溫柔。
師父的聲音,聽不見,木梨的呼喊,聽不見,恍恍惚惚間,有一座天梯從月上降下,我看到自己的身體,浮空,浮空,而後随着天梯到了天門。
轉眼間,十九年,一如白駒過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