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壹
我是師父撿來的孩子,也是師父唯一的弟子。
聽師父說,多年前下山除妖邪,經過一個被妖邪肆虐過的村子,一個髒兮兮的小娃娃躲在廢墟的斷牆後,滿是傷痕的手抓着一條死蛇啃得滿嘴是血。
師父是出世之人,本來不應該管這世間過于微小的苦難,于是他放下些吃食便準備走,卻不想,這女娃娃卻不看吃食,只是突然扯住他的衣擺,撐着身子站了起來,跟着他走,走一步,摔一步,又爬起來,倔強地跟着,終于在摔第九次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用劍鞘在地上寫下三個字。
“九步生。”
這是他賜給我的名字。
師父住在一座長滿青竹的山裏,山外是三重阻攔人們上山的迷陣,這裏是人們口中長生不老的仙山,但這裏并不會長生不老,被師父帶回山中後,我在一歲歲長大,一年一年變老,師父的模樣雖然沒變,但是一頭青絲卻慢慢盡數變成了白發。
轉眼間,十九年,一如白駒過隙。
剛被帶來山裏的時候,我一閉眼,就可以看見爹娘丢下自己抱着阿弟逃命的場景,邊跑邊說:“這賠錢貨,丢了就丢了,護着男的要緊。”
從小到大,我總是被人丢下,由于頂着太陽在稻田裏暈倒,就被阿爹打了一頓丢在門外,因為冬日太冷,不敢下河撿阿弟的東西,就被一把推進河裏,是了,沒用就會被抛棄。
我太害怕被丢下,以至于剛來山裏的時候,身子差得沒邊,卻還是一個勁地給自己找事情幹
師父只有晚上的時候會回來休息,白天的時候都不在竹屋裏,他每日都會在山頂上,不是打坐就是練劍,師父修的是極寒的功法,山頂的空氣濕冷地讓人不敢靠近。
我提着食盒一步一步登着和我胸口一般高的石階,卻還是在最後一階沒了力氣,食盒滾落到他的腳邊,吃食散落了一地。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爬上前,弓着身子将地上的吃的一把一把地塞進口中,他抓着我的後脖頸,将我提起來,可我還是對着那些吃的張牙舞爪,他好像很疑惑,問我,為什麽東西掉地上了,還吃?
這是他接我來山裏多天後和我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很冷,語氣也很冷,好像十二月的飛雪,好像在冷冰冰地質問我。
我被吓得顫抖,哭聲用盡所有力氣也壓不住,但是不敢不回答:“我會…吃完,我…我…不會浪費,嗚嗚,你打…打我吧,別丢下我……別丢下我。”
身子太差,我被吓得昏迷,只記得自己已經被凍僵的身子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師父修的是極寒的功法,連呼吸都是冷的,一下一下吹在我的發絲上,但是他的胸膛确是溫熱的,盡管這些溫度也被我汲取得一幹二淨。
後來,師父去哪都帶着我,練功的時候就在旁邊生個火,放一堆吃食,然後給自己下一個結界,誅殺妖邪的時候,就給我下一個結界,讓妖邪看不見我,而後到要動劍誅殺的時候就一手蒙住我的眼睛,我只聽見,頭頂上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再睜開眼,另一只手早已持劍入鞘。
有一天,山上下起了大雨,沒法在山頂生火,他呆立在原地好一會,然後把傘給了我,自己拿着劍沖進了竹林裏,“咔咔”幾聲後,他便抱着一堆竹子走了出來,然後塞給我一把梨膏糖,自己就在空地上對着整根的竹子敲敲砍砍。
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就連頭發都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我踮起腳,撐着傘,左手累了就右手撐,右手累了就左手撐,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我是睡着了還是昏迷了,醒來時我正趴在師父的背上。
師父一手托着我的屁股,另外一只手還在搭着竹子,那是一個小小的竹亭,天晴了,應當是第二日了,晨間的霞光照在他的頭發上,金色的,很溫暖,很好看。
那一天師父沒有打坐,以後每一次師父打坐的時候,我就靠在竹亭裏,沒有再被雨淋濕過。
在這個小竹亭裏我度過了太多時光,開始身子不太好的時候,就躺在裏邊看山下四季常青的竹子,風一吹就像綠色的水波一樣。
在遠處還有村莊,一年有那麽些時候,小村莊會泛起紅色的光,還會有很多光點閃來閃去。
那是年吧,以前每次這個時候,父親會少打罵自己一些,自己也會得到一小塊快沒有肉的骨頭。
每當想到這,我就會偷偷瞥一眼師父,再看一眼火堆上被架着烤的燒雞。
原來,有師父在的每一天,都是年。
師父不過年,師父也不說話,師父日複一日穿着那件不掉色但勝似沒有顏色的衣服,這裏的年一如無數個稀松平常的日子一般,他打他的坐,我吃我的肉,但是,師父會在那一天,學着山下人的樣子,給我一件大紅的衣裳,衣裳的袖口裏總會掏出幾兩銀錢。
後來身子好些了,能自己下山了,便會買些東西放在竹屋裏,山下的迷霧會自動給我讓路,我就拿着師父每年過年給我的銀錢,去山下買東西。
百階大石階旁邊,被師父又鑿刻出百階小石階,剛好夠我上下,只是我不知道,他是何時鑿的。
我買了風筝,草蚱蜢,堆在小竹屋裏,還買了一只小貓,取名阿黑,只是阿黑總是不停地喵喵叫,被師父勒令不準帶到他修煉的地方。
風大的時候,我就會在山上放風筝,有次下山聽見村子裏的人在議論,山上最近總有好多人登仙,山頂上總會飄走一個又一個仙人,那其實……是我的風筝總是飄走而已。
在我飄走第五個風筝的時候,師父終于坐不住了,他很少說話,甚至于一天不說一句話,但那天他居然一口氣說了三句話。
“九步生,你……”
“你或許不太适合玩這個。”
“你……買話本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