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監控室裏,摩根向署長助理斯科特解釋道:“羅澤先生是頗有名望的社會活動家,又是幫派出身,他的過去可能限制了他的發展,讓他需要比普通人付出更多努力才能站到今天的位置,但于此同時,他也代表了那些幫派份子所向往的光明未來。”
“如果說馬克神父被我們帶來協助調查只是引發奧汀區教衆密切關注的話,羅澤一旦被警察帶入審訊室,衆目睽睽之下立刻就會觸動社區各大幫派敏感的神經。
您知道的,奧汀區有成千上萬的前科犯,那裏四成常駐人口都跟幫派有關,羅澤是極受他們愛戴的精神領袖。”
斯科特的眼鏡鏡片反射着符文傳音單向鏡上淡淡的熒光,“所以伊馮才以逮捕馬克神父為借口,誘使羅澤自己過來跟特案科交涉?”
摩根微微點頭,在操縱臺上撥動了一個旋鈕,面前那面單向鏡牆上一個灰色的符文亮了起來,審訊室的錄音功能開啓。
“是的,不過我們沒想到羅澤會提前過來,帶上馬克神父一起到郡停屍房認領羅薩屍體……”
椅子腿摩擦地面發出刺耳聲音,卡爾轉身離開了監控室。
摩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在貴賓和署長助理面前三兩句話就将卡爾的冒失舉動帶了過去。
“特案科所有的木質辦公椅都已經換成了安靜的滑輪椅,但監控室因為跟審訊室連在一起,所以暫時被遺漏掉了。斯賓塞,一會兒你去提醒一下後勤部門,把這裏的木質椅子也都換掉。”
“好的,副警長。”
“在約德郡這種國際化港口城市,一個大活人想主動消失很容易,但藏起一具屍體卻遠沒那麽簡單。”
伊馮将檔案袋裏的文件通通倒了出來,從裏面翻找出來幾份舊文件。
“十幾年的城市暴動以後,政府在廢墟之上重建秩序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規則,自那以後,程序正義成為了執法部門履行職責的基本原則。
而由此引申出來的,是其他政府部門也逐漸趨于冗雜卻全面的辦事準則,所以我現在還能找到當年城市建設規劃部門的幾份批準函文,這上面清楚記載了埋藏羅薩屍體那塊地的歷史。
十四年前的一月,那塊地被批給了聖法比昂教會修建一家主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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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羅薩失蹤,七月底,馬克神父就以資金不足為借口讓這個項目草草收了尾,原本以聖禮教堂規模修建的恢弘建築最後不知怎麽改成了收容所,沒過幾年便荒廢了。
五年前,這座坐落在小鎮旁邊的破敗建築被推倒,羅澤先生,你随即便給桑德斯小鎮鎮長寫了一封信,用你的影響力說服了他反對政府将這塊土地交給即将接手的開發商。
‘作為杜邦財團對沃爾街1628號土地進行商業開發的條件,政府要求對方在臨近同時修建一處新的收容所納入城市公共福利系統的一部分。
這種舉措能幫助淨化整治奧汀區市容環境,但同時也會導致東部地區非法移民、流浪漢及瘾君子的小規模聚集,或會給桑德斯小鎮的治安與管理帶來一定負面影響……’
羅澤先生,這是你的原話吧?”
有了羅澤這一番“中肯好心”的勸告,桑德斯小鎮極力反對阻撓杜邦財團對沃爾街1628號土地的開發建設,于是聖法比昂教會原先那座廢棄的收容所被推倒後,這片土地就一直維持着廢墟的模樣,成為了流浪者及酒鬼毒蟲的秘密露營地。
羅薩的屍體也繼續埋藏在地底,直到五年後被瘾君子發現,在牢房裏作為條件告訴了警衛。
“這證明不了什麽!”
羅澤猛地站了起來,在審訊室桌椅後面來回走動了幾步,随即回頭緊盯着伊馮,“我懂了,這是政治迫害!我正在參加競選,而你的立場在我競争對手那邊,上流資本從來都不給我們這種人機會——”
“政治……”伊馮擡手疲憊地揉了揉額角,“不是什麽事情都要跟政治挂鈎的。”
審訊室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她看向門外,心內一陣煩躁,“抱歉,失陪一會兒。”
出來帶上門,卡爾正站在走廊上等她,伊馮開口道:“卡爾,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只看這十四年的所為,羅澤先生毋庸置疑是一位榜樣、精神領袖。
無論他過去曾做過什麽,現在的他也值得你的尊敬和崇拜,但——”
“不,長官,我不是在為羅澤過去的犯罪行為開脫,我只是站在一個普通市民的角度上請求您,放過他吧。”
伊馮看着他,面無表情,“你要不要聽聽自己說了什麽?”
卡爾身材高大,接近一米八五,足足比煉金術士高了一個頭。
他此時微微躬身,表情嚴肅道:“長官,我知道羅澤以前做了許多錯事,但您現在見到的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如今的他不該理應得到禮遇,而不是遭受這種對待!”
卡爾反手用大拇指指着身後審訊室的門。
“整整十四年,他沒有結婚,沒有孩子,沒有家庭,而是奉獻了自己的一切去幫助那些窮苦困頓的可憐人。
誤入歧途後被他拯救的靈魂比我們六——比我們五個警察見過的死人加一起都要多,而您也知道的,他以後一定還會繼續這麽做,他會盡一切努力,以他家人的名義讓這座城市變得更好!
可如果您逮捕他,又會給約德郡帶來什麽呢?
城市将失去一個全心全意為選民服務的議員,取代他位置的可能又是一個虛僞的政客或權貴走狗,而奧汀區……
長官,您知道羅澤先生在奧汀區以及這座城市所有暴徒心中的地位嗎?
如果今天他走不出警局的大門,我們就是在告訴那些前科犯,那些成千上萬的混混、小偷、強盜,不管你們有沒有改邪歸正、做出改變浪子回頭,無論你們棄暗投明又做了多少好事,你們永遠都将背負着過去的罪孽,得不到原諒。”
這将是一個十分危險可怕的信號。
伊馮語氣嚴厲冰冷,“卡爾,為了你好,我會忘記剛剛聽到的這番話。你只是一名調查罪案的警探,而不是進行判決的法官,不要忘了你的使命與責任!”
“警察的職責是維護社會安定,服務于這座城市,保護居民的生命和財産安全。逮捕毀掉羅澤先生這樣的人,對這座城市有什麽好的影響嗎?”
伊馮突然發現自己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就是職業道德指南存在的意義了,以人的角度,當我們不知道怎麽做才是正确的時候,就按照法律賦予我們的身份,去完成自己的工作。卡爾,作為警察,你說你現在應該怎麽做?”
卡爾握緊拳頭攔在她的面前,身體肌肉繃得很緊,以至于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但他的語氣神情卻是哀求的,“長官……”
“如果你無法完成你應當履行的職責的話,那就回去想想辭呈應該怎麽寫。現在,讓開!”
男人頹然退讓到一邊,看着煉金術士重新走進了審訊室。
她剛回房間坐下,羅澤便開口了:“我要見律師。”
伊馮手一頓,慢慢整理起桌上的文件,“很明智的決定,目前我手裏掌握的所有證據,都不能直接證明是你殺了自己的親弟弟。就算上了法庭,羅澤先生,以你既往為城市做的貢獻和所獲得的各項表彰,陪審團大概率也不會相信你是兇手。”
“既然你決定要先見律師再談,那我只能去找馬克神父和溫妮了。
他們是你的忘年交摯友,你侄子的母親,在這些人身上,我相信自己還能找到一些東西。”
“只不過……”伊馮站起身來,“一個是道貌岸然,最後見到死者且借助身份便利将其抛屍藏到教會産業下的神父,還有一個是帶着遺腹子,嫁給死者老師的女友。宗教龌龊、桃色糾紛,可都是報社最鐘愛的題材。”
“等等!”羅澤神色掙紮。
伊馮目光溫和地看向他,黑亮的瞳孔清澈剔透,“我調查了你的過去,沒有人能十年如一日地僞裝成另一個模樣,羅澤先生,哪怕到了現在,我也不相信你是一個壞人。”
她重新坐了下來,将那枚裝在透明證物袋中的食指指骨放到了桌上。
“馬克神父親手将羅薩的屍體埋藏到天主腳下無人知曉的角落,又守了這個秘密整整十四年,如果這不是一場悲劇,如果他沒有認定你值得,他就不會違背自己的信仰為你做下這些事情。
還有溫妮,我問她當年為什麽不聯系你,她說不願意自己的孩子走上親生父親的老路,再跟那些幫派混混們攪到一起。
溫妮的丈夫大衛是個很好的人,傑克現在生活在一個十分幸福美滿的家庭裏,如果你想的話,羅薩下葬的時候我能讓你見到那個男孩。”
伊馮伸手把羅澤面前那張照片按住拖了回來,“或者你也可以選擇毀了馬克神父和聖法比昂教會的名譽,并且撕碎這個家庭如今幸福的生活,任由小報将溫妮的過去都挖出來,讓你的侄子在知道自己失去親生父親以後,又得到一個被折辱的母親。”
羅澤不說話,隔着證物袋,用左手将那枚指骨拿了起來,“你知道嗎維吉哈特小姐,如果是十四年前的‘羅澤’,不會在意你說的這些事情的。”
“但如果是十四年前的你,也不值得馬克神父維護了。”
看着他用手指捏着薄膜袋裏微微發黃的白色指骨,伊馮适時問:“羅澤先生,你原來是左撇子嗎?”
羅澤遲疑良久,最終搖了搖頭。
正如卡爾所說,現在的羅澤,早已經不是十四年前的那個幫派混混了。
“那時暴動剛剛結束,全郡的警察大部分都集中到了港口區去鎮壓瘋狂打砸搶劫放火的暴徒,沒有精力管別的地方。
又因為地處邊境,跟博頓公國接壤,奧汀區當年的治安很混亂,幫派除了收保護費和販毒以外,還有很大一部分在從事人口買賣。
我本來以為自己所在的匪幫是不沾這些東西的,我們只是打架,搶地盤,賣賣毒品而已,
但我被提拔晉升以後,才發現有些事情跟我想的不一樣,不知道并不代表着那些事情不存在。
我動了退出幫派的念頭,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馬克神父,他鼓勵我聽從天主的召喚。但脫離幫派的後果很嚴重,尤其是我這種不上不下的中層人員。所以我優柔寡斷,一直沒有下定決心。”
說着,羅澤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罩。
“羅薩那時覺得混幫派很威風,跟我提了好幾次想加入匪幫,還跟着參加了兩次街頭的搶砸活動,但我不同意。于是借着他打架鬧事被學校開除,我把他送去了聖法比昂教會創辦的社區學校。
晉升成幫派中層的管理者後,接觸到的血腥、暴力和秘密的東西也更多了,街頭各個幫派隔三差五鬥毆打架,死亡無處不在。
我不知道怎麽擺脫這種生活,壓力逐漸增大,脾氣也開始變得暴躁起來,床頭櫃裏擺滿了毒品和馬克神父送給我的經書,每天夜裏只有在吸嗨了以後才能睡着。
後來有天半夜,我又做了噩夢驚醒,發現有人闖進我家,拿走了床頭櫃裏的東西。
那時候我剛邁入管理層,連日的精神緊繃加上怕被人知道我想退出的害怕,我一下子就變得特別暴躁憤怒,就像受到冒犯一樣氣得不行。
我提着棍子追了上去,在院子裏一棍将背對着我的闖入者敲暈,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他是羅薩。
但我沒有停下來,我的腦子已經被過量的毒品吞噬了理智,我以為他拿着那些東西是想去舉報我,我氣瘋了……
我費盡心思養家,照顧媽媽,送他去上學,讓他遠離這些東西,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他是怎麽回報我的?”
“然後呢?”
“他似乎跟我解釋說了些什麽,但我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只記得他特別吵,吵得我頭疼,所以我發了火讓他閉嘴,他也很生氣,我們扭打起來……
等再次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左手拿着棍子死死壓在他喉嚨上,右手三根手指都塞進了他嘴裏,羅薩滿嘴都是血,就這麽睜眼盯着我一動不動。”
羅澤捂住臉失聲流淚,“是我殺了羅薩,我殺了我的親弟弟……”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跟官方檔案裏記載的內容對上了,兄弟倆的母親将小兒子的失蹤歸咎于長子,不過半年的時光,就在悲痛與憎恨中撒手人寰。
母親當然恨他,羅澤當天夜裏吸嗨了,在失手殺了弟弟後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是被吵醒的母親提着煤油燈去到院子裏查看時發現了一切,然後叫來馬克神父商量,幫長子隐瞞了這一切。
羅澤眼眶裏滿是淚水,他看向伊馮道:“能把傑克的照片再給我看看嗎?”
伊馮将照片遞過去,他摸着照片上男孩的笑臉。
“那晚之後,我向馬克神父做了忏悔,他問我今後的打算。他說我可以成為一個自暴自棄的殺人犯,也可以改過自新向上帝贖罪,最後站在天主的面前與羅薩相見,然後祈求他的原諒,我選擇了後者。”
“那你睡着的時候羅薩從你床頭櫃拿走的經書呢?”
羅澤的眼淚又滾落下來,“羅薩根本沒有想過要舉報我,他怕被人發現了裏面神父勸我離開幫派的信,在院子裏将書給燒了。我就在那堆灰燼旁邊殺了他。”
口供及證據的整理和報告有底下的科員幫忙完成,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伊馮靠坐在椅子上,手拉開一旁的抽屜,香薰的芬芳剛彌散出來驅走疲累,卡洛在口袋裏打了一個滾吱吱叫了兩聲,她就将抽屜又關上了。
幾秒鐘後,門被敲響,伯爵夫人走進來,反手後倚輕輕關上了門。
“我聽署長助理斯科特說,羅澤先生剛剛答應會配合警廳進行案情通報,馬克神父也會幫忙安撫奧汀區教衆及居民的情緒,作為回報,周五羅薩的葬禮他可以在兩名警員的陪同下出席。”
阿卓亞娜緩步靠近,繞過暗紅色的漆木辦公桌,“我發現摩根副警長比你還熱愛工作,她讓其他人都回去,自己卻俨然一副要獨自留下來加班到很晚的樣子……咦,我昨天放在這兒的香薰瓶呢?你不喜歡嗎?”
伊馮沒有回答,“天都要黑了,你的視察還沒結束?艾妲呢?”
“你關心艾妲都比關心我要多……”嘟囔了這麽一句,女妖倚着桌沿靠到她身邊,“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來打擾你工作,我繪畫的時候也不喜歡旁邊有人看着,但我需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一件很麻煩又很重要的事情,跟你有關。”
“什麽?”
“關于艾妲。”
伊馮擡眼認真看着她,阿卓亞娜心生歡喜,大腿輕輕一歪就貼上了煉金術士擱在靠椅扶手上的手臂。
“我打電話給了坎德爾警廳青少年犯罪調查組,他們抓了維德——也就是艾妲好朋友的哥哥,因為這件事我們冷戰了兩天。
我本來是要提前送艾妲回家的,但你說服我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留下來,可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跟這些叛逆的青少年打交道……伊馮,幫幫我好嗎?”
伊馮坐直了身體,伸手從桌上拿起日歷,上面用紅筆圈了幾個日期,“今天周三,明天上午我有兩場培訓講座,下午要為一件案子出庭作證……這樣,午餐後你讓帕爾默管家把她送過來,沒有什麽比身臨其境言傳身教更有教育意義了,我帶她去法庭旁聽一場審判。”
阿卓亞娜将她手裏的日歷抽走,不滿瞪她。
“怎麽了?”
女妖輕輕踢了她的鞋子一下,嬌氣道:“你明明知道我意思的,我們就不能一起出去吃頓晚餐,看看電影,到海邊或公園裏逛一逛嗎?”
伊馮從口袋裏将卡洛掏出來托在手心,摸着它柔軟的毛發,垂下眸子,慢吞吞道:“沒這個必要。”
“莉娅,你現在對我的執念或許只源自不甘心,你完全沒有必要因此耿耿于懷。提出分手的人雖然是我,但你才一直是那個不在乎的人。”
阿卓亞娜靠近扶着她的肩膀,急切道:“我沒有不在乎,我很關心你的!”
伊馮擡眼看向她,笑了一下,“是嗎,從進門到現在,你有沒有問過一句:‘伊馮,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如果你問了,我會告訴你,我現在感覺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