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伊馮的思維像是陷入到了一片幽深的海域當中,面前層層疊疊漂浮的虛影像是幽靈一樣撐滿了她所有的視線,而她對此也并不覺得意外。
這番景象在她看來并不可怖,相反還有些溫馨。
因為她看見的所有鬼魂臉上都是放松愉快的神情,仿佛這些亡者不曾遭到過苦痛與折磨,生命的盡頭是一片平和安逸。
艾妲的身體不安地晃動了一下,将圓桌上那個空蕩蕩的小茶壺抱在懷裏。
“維吉哈特小姐,你、你要不要去客房躺一會兒?”
少女漂亮的鵝蛋臉與原地層層交疊的虛影錯開,伊馮眨了一下眼睛,終于認出她來。
“艾妲?噢,我這是在哪兒……紅槭木莊園嗎?
莉娅在哪兒,我需要見她。”
當塔妮斯頓伯爵夫人回到莊園,聽到女傭彙報說煉金術士一個小時前就來找她,現在正在艾妲小姐那兒的時候,阿卓亞娜帽子都沒來得及摘就過來了。
女妖上樓的腳步輕盈而期待,在無人的長廊間幾近于雀躍般小步奔跑。
等站在二樓觀景露臺後面的走廊上時,看着伊馮坐在遮陽傘下腰背挺拔筆直的背影,她手扶着通往露臺的門框,一時間竟無法挪開目光。
從拱門往外看去,圍簇煉金術士的背景明麗且鮮豔。
以白色的露臺雕花欄杆為分界線,上半部分是蔚藍的天空,下半邊則是鮮花錦簇、色彩豔麗缤紛的庭間花園。
原來只是這樣看着一個人的背影,也能讓被讨厭且油膩的合作商招惹而煩躁疲憊的心緒平複下來,心情就像是在這炎熱夏季裏喝了一杯冰咖啡一樣沁爽寧靜。
“伊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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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金術士回過頭,就像是一只正在發呆的小狗,濕漉漉的黑眼睛看到她後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她眼神裏滿是笑意,神情盡是專注與歡喜,迫不及待從椅子上站起身,“莉娅。”
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出現會受到這種程度的歡迎,阿卓亞娜有些驚訝。
她邁步靠近,歡喜地站到了伊馮面前。但她并沒有選擇步入觀景臺遮陽大傘的陰涼之下,而是讓自己沐浴在明媚的日光中。
“你是搭乘公車過來的嗎?熱不熱?”
她當然是在有意勾引魅惑,但并沒有施展女妖的天賦幻術。
就算不從受術對象的視野裏觀看自己調整最完美的姿勢,阿卓亞娜也知曉她此時瓷潤的肌膚在陽光下會呈現怎樣美麗的象牙白。
但這一次的魅惑似乎有些太過于順利了,煉金術士幾乎沒怎麽抵抗就淪陷了進來。
伊馮沒有回答問話,而是邁了一步,從遮陽傘下同樣跨入到陽光之中,擡手撫摸着阿卓亞娜的臉,拇指在她唇上輕劃,着迷地低聲嘆道:“莉娅,你真美……”
伯爵夫人的心跳聲頓時漏了一拍,心髒随即劇烈躍動,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她屏住呼吸,看着那雙明亮卻又仿佛氤氲了一層薄霧的黑色眼睛緩緩靠近,阿卓亞娜甚至都能感知到對方嘴唇與呼吸間的溫度。
就像一只分別許久的黏人小狗,嗚嗚叫着吐氣湊到主人臉頰邊淺嗅親近,下一秒就要搖着尾巴熱情地将她撲倒親吻。
阿卓亞娜幾乎是抓握住伊馮的手臂才能站穩。
看着對方清澈卻失焦的瞳孔,她有些擔心,将身體依偎貼靠進戀人懷裏,擡手捧着她的臉,放軟了聲音:“伊馮,親愛的,你怎麽了?”
煉金術士現在的态度當然很不對勁。
自從分手以後,伊馮就再也沒有用這種直白到燙得人心裏發軟發熱的目光瞧過她,仿佛曾那樣親密黏她愛她的那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可煉金術士此刻的笑容熱烈而純粹,她湊上前吻了吻女妖的嘴唇,突然發了一下呆,似乎發覺自己好像很喜歡這種感覺,便靠近又親了她幾口。
“我是來找你的,莉娅,有一件事情……呃,我好像忘記了。”
黏人的小狗苦惱地皺起了眉毛,雙手環抱着伯爵夫人想了好久都想不起來。
太陽底下還是太熱,阿卓亞娜把她推到遮陽傘下面坐下,拿出手帕擦了擦她額前的汗珠,柔聲道:“沒關系親愛的,你慢慢想。先告訴我,你來之前是不是吃什麽奇怪的東西了?”
但伊馮此時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她腦袋昏昏沉沉的,手肘擱到桌子上雙手抱頭,嘴裏嘟囔着自言自語:“什麽事情呢……噢閉嘴道比,我可沒問你……賽克斯隊長,幫幫我,這些家夥吵得我頭疼……”
凱瑟琳跟伯爵夫人說過,伊馮拿到二級獅鹫功勳章的那場慘烈的戰役裏,她随軍所在的集團軍曾遭到敵人的針對重創。
隸屬于憲兵部隊的随軍術士本該是優先撤離戰場的士兵,但彼時軍中高層有一位堕落成渎法者的高級軍官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這只堕落的怪物不知道自己具體被哪名随軍術士抓住了破綻正在調查身份,便幹脆先下手為強,随便找了個理由,将伊馮所在的整支術士小隊在憲兵部隊中的撤離順序調整到了名單中後排。
果不其然,戰敗的集團軍還未撤退一半就陷進了敵人的戰機轟炸區。
而伊馮所在的術士小隊裏只有她一人活了下來,獨自領着一群傷殘的士兵堅守到了援軍到來。
戰争結束後,當伊馮被診斷患上戰後心理創傷綜合症後,在她噩夢中出現最多的幾個名字就是她同一術士小隊的戰友。
但據凱瑟琳所言,伊馮每次提到他們時都非常痛苦,從沒有像此刻見到幻覺裏的他們一樣語氣松快。
伯爵夫人沒有說話,只是倚靠到伊馮肩膀上,将她輕輕摟進懷裏。女妖的眼中浮現光暈,透過心愛之人的眼睛看見了幻象裏那幾個戰友的樣子。
不知道應該慶幸還是擔憂,此刻幻象裏這幾位亡者的身體俱都完好無損,正穿着統一的曼森威爾術士軍警制服圍在伊馮身邊插科打诨說笑。
阿卓亞娜咬緊嘴唇,理解了凱瑟琳講述中現代醫學對那些創傷士兵進行精神疾病治療所遇到的困境。
在噩夢中身臨其境、日複一日重溫戰友拖着傷殘斷裂的血淋淋肢體咽氣的瞬間,這該是怎樣可怕的一種折磨……但依靠精神類藥物編織的美好幻境來打破這種痛苦,無疑會加重患者的心理依賴。
也難怪凱瑟琳叮囑她如果真的在乎伊馮,就不要輕易再對她施展女妖的幻術,越是創傷後遺症嚴重者,越容易對這一類令人沉浸的美好幻境成瘾。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艾妲氣喘籲籲跑了過來,手裏握着一個棕色的小瓶子。
看見伯爵夫人站在露臺的遮陽傘下攬抱着煉金術士,少女将手裏的小瓶子往身後藏了藏,結結巴巴道:“莉娅小姨,你回來了啊?”
阿卓亞娜目光一瞬寒涼如冰,朝她伸出手,“拿來。”
艾妲抿了抿嘴唇,将手裏的藥水交了出來,解釋道:“維德說這算是解藥,喝了就會加速身體代謝,很快就能分解掉血液內的藥物分子。”
“你給她吃了什麽?”
“我只是用三棱紅葉草的濃縮草汁泡了一壺茶而已,沒想到被維吉哈特小姐全部喝掉了……”
阿卓亞娜握着那個棕色的小瓶子,指尖攥得發白,“你準備用這種東西瞬間激發紅葉草汁的所有藥性,讓她在半小時內就扛過所有後遺症清醒過來?”
艾妲心虛地辯解:“偶爾用一次又不會有什麽問——”
“三棱紅葉草加工制品屬于第二級精神類管制藥品,你難道是不懂事的幼童?”
阿卓亞娜一把将那瓶所謂的“解藥”摔了個粉粹,紅着眼眶憤怒道:“她是受雇于政府的高權限級別雇員你不知道嗎?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敢堂而皇之地将毒品帶進我家大門,還在我愛人蒙在鼓裏的情況下給她投毒!”
“這只不過是迷幻劑飲料——”
“有多少人是通過致幻劑過渡到吸食硬性毒品的,她有創傷應激障礙你知不知道!”
阿卓亞娜走到露臺欄杆邊對着花園裏的園丁喊道:“菲利普斯先生!請替我把帕爾默叫過來,立刻、馬上!”
伊馮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她坐在遮陽傘下,原本抱着腦袋冥思苦想的雙手也放了下來,交疊擱在桌子上,小聲勸道:“莉娅,不要和人吵架,不要吵……”
女妖壓下心頭的怒火,走回來将煉金術士摟抱到懷裏,輕輕撫摸她柔順的黑色長發,“沒事親愛的,伊馮,別擔心,我沒和別人吵架。”
艾妲被晾在一邊,既覺得尴尬害怕又不服氣,嘴硬道:“我又不知道你愛上的是個精神病人,再說,那壺茶是我泡給自己的,誰讓她随便拿別人的東西——”
“你給我閉嘴!”
阿卓亞娜忙捂住伊馮的耳朵,而後者還處于狀況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被幻覺裏出現的那些人引走了,根本沒意識到艾妲口中的精神病人就是指自己。
此時見伯爵夫人看過來,煉金術士仰頭回望過去,濕漉漉的黑眼睛裏有一些委屈的意味。
她剛剛明明都沒說話,為什麽莉娅要讓她閉嘴呢?
阿卓亞娜擡手捏了捏伊馮的耳朵,她身體乖乖坐着不動,卻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女妖白細的手腕。
帕爾默管家很快就趕了過來。他看了看地上那瓶摔碎後棕色玻璃屑四濺的刺鼻液體,“夫人?”
“帕爾默叔叔,你一會兒以我的名義打電話給郡郵政署,讓他們查周三下午從坎德爾寄來派送到這裏的包裹,寄件人應該是個叫維德的青少年。
查到那個孩子的信息以後,給他父母以及坎德爾警廳青少年犯罪調查組打電話……”
艾妲終于慌了,“不,莉娅小姨,你不能這麽做!帕爾默爺爺,不——”
伯爵夫人冷冷盯着她,“我當然可以,而且我一定會這麽做。‘非法轉運精神類管制藥品’,我要你看着你所謂的‘朋友’進監獄。”
“我讨厭這裏,讨厭你們所有人!我再也不想待在這種鬼地方了!”
“很好,看來我們終于在某方面達成共識了。我本來就只答應了姐姐讓你在這兒待兩周,提前走我們大家都省心。”
女孩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哭着跑回房間去了。
帕爾默猶豫了一下,低聲問:“小姐,真的要送艾妲回去嗎?”
“她本來就只是姐姐的繼女而已。帕爾默叔叔,你知道她做了什麽嗎?那天你簽收的包裹,裏面是一整瓶三棱紅葉草的濃縮草汁,她竟然借着我的地方給我愛人下毒……
如果不是在我家,你覺得伊馮會一點都不設防的喝光那種東西嗎?”
“也有我的失職。”
帕爾默嘆了一口氣,朝煉金術士微微鞠躬,随後便離開打電話去了。
阿卓亞娜視野落了回來,雙手捧起伊馮的臉,軟聲哄她道:“伊馮,你現在呢,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跟我說一說好不好?”
煉金術士剛才一直在集中精力跟那些別人都看不見的“朋友”交流。
她現在瞳孔微微發散,神情也有些困惑,似乎是感到疲憊困倦了。
伊馮搖頭,伸手摟住伯爵夫人纖細的腰肢,額頭靠到她平坦柔軟的小腹上,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氣,閉上眼用臉蹭了蹭。
“沒有不舒服,但是莉娅,你不要跟人吵架,我聽不明白,頭很暈,心裏也難受……”
伊馮困了以後安靜了許多,也不跟那些空氣中的“戰友們”嘟嘟囔囔聊些加密通話了。
阿卓亞娜把她領了進去,又哄到床上躺下休息,随即從浴室擰了兩條熱毛巾出來幫她擦了擦臉、脖子和手。而伊馮就這麽睜着一雙明亮的黑眼睛認真瞧着她。
阿卓亞娜被她瞧得心底發軟,俯下身拂開她額前的碎發,“不是說困了嗎,怎麽不睡呢?”
伊馮眼底不甚清明,目光卻依舊熱烈炙熱,“莉娅,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
女妖一只手撐趴到枕頭上側着臉微笑看她,另一只手為她蓋好毯子後,順手撫搭上了她的肩膀。
這種話她從小到大聽太多了。
女妖的确生來就有得天獨厚的美,但只論外貌的話,像她這樣的美人全世界不說遍地都是,成千上萬肯定是有的。
“我才不信這種哄人的鬼話,以你的經歷,身邊遇見過的人那麽多,單凱瑟琳就不比我差……”
伊馮視線一直貪戀地停留在她臉上,聽到這裏不服氣地反駁道:“不一樣的,在我心裏,她們就只是漂亮女人,你才是最——”
煉金術士的話突然停住,眼球轉動看向一旁的空氣。
女妖趴到她肩膀上仰頭,一邊用手指劃摸她的臉,一邊吃醋道:“看到誰了,嗯?卡門、沃斯小姐,或者是我還不知道的其他人?”
伊馮不說話,只是怔然地看着那個方向。
過了一會兒,她情緒似乎低落下來,側身将阿卓亞娜緊緊擁住,困倦地閉上了眼睛:“我要麽是在做夢,要麽就是幻覺……莉娅,我看到爸爸媽媽了。”
阿卓亞娜将臉埋到她懷裏,擡手撫摸她的背脊,“想跟我聊聊嗎?”
伊馮沉默了一會兒,下巴擱到她發頂,輕輕搖了搖頭。
傍晚的時候,紅槭木莊園向海灣酒店撥出了一通電話。
電話線路那頭,凱瑟琳剛接通的時候聲音有些啞。等安靜聽伯爵夫人說完了事情經過以後,她倒也沒有太過擔心。
“沒事,伊馮的心理醫生以前給她開過類似的處方藥。
但你也知道的,這一類精神藥品大多都有成瘾性,長期大劑量服用對大腦也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所以她情況好轉了以後就一直沒再碰過。今後多注意就好了。”
“那你要過來嗎?我可以派車去接你。”
凱瑟琳在那邊笑,“我去做什麽,哄我妹妹睡覺嗎?”
“那你還是別來了。”
跟凱瑟琳開過玩笑,阿卓亞娜心裏的擔憂也消散了大半,挂斷電話前,她心頭閃念,多問了一句:“你房間裏還有別人嗎?”
現在這個時候差不多是晚餐時分,凱瑟琳如果單獨用餐的話應該會去酒店的客餐廳,不應該這麽快就接到電話才對。
凱瑟琳沒正面回答,而是笑着挂斷了通話:“等你真正成為我妹妹的伴侶後再來八卦我的情感生活吧。”
伯爵夫人晚飯只随便吃了點東西,又讓廚房準備了晚餐送到閉門不出的艾妲門前就不再多管,随後便起身回了卧室。
洗完澡,阿卓亞娜穿上睡裙在床邊坐下,看着床上熟睡的那個人,恍惚間覺得她們的分手或許只是一場夢,她從來沒有弄丢過她的愛人。
這些日子生活與心上空缺的那一塊似乎被補齊填滿了,女妖鑽到煉金術士懷裏深吸了一口氣,環住對方纖瘦卻堅韌有力的腰身,擡頭在她唇角落下一個親吻後也沒有離開。
呼吸交織在一起,醞釀出令莊園主人安心入眠的一個幸福夏夜。
“晚安,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