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只看外貌的話,鮑爾曼教授是個看上去四十出頭、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但他保養得當,今年其實已經接近五十歲了。
他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裝,打着領帶,皮鞋擦得閃閃發亮。一頭濃密的黑發裏夾雜的些許銀白不僅沒有讓他顯出老态,反倒增添了不少成熟男人的魅力。
鮑爾曼教授是一名來自首都坎德爾的外科醫生。
他三十多歲的時候來到約德郡,放棄了自己的臨床事業,轉而投身到醫療系統的建設中,并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幫助這座城市構建起了一套完備成熟的醫療系統。
據說,約德郡現在的醫護院校和最大的幾家醫療機構都跟他有關系。
這樣一個外表幹淨整潔、事業有成且在業界極為受人尊敬的學者,無疑極具人格魅力。
約德郡上流社會和政府高層官員,包括克拉克署長,都在一定程度上與這位醫療系統的教授及顧問打過交道。
鮑爾曼教授沒有蓄留胡須,這讓他的外表比同齡人看上去更顯得年輕。
他依言坐了下來,看着伊馮坐回對面,開玩笑道:“我難道也是你們的嫌疑人之一嗎?”
“今早請你們來警局的警官應該都交代過了,我們只是想尋找當年多莉被害案的潛在證人,給大家做個筆錄而已,您也不例外。
當然,如果您不放心的話,也可以去叫律師。不過……”
隔着桌子,伊馮掀起眼皮看向他,“教授,你需要律師嗎?”
鮑爾曼教授笑了起來,“我又不是罪犯,要律師做什麽?”
“很好,我也是這麽想的。”
伊馮從檔案盒裏重新拿出了一摞文件,雙手握住擱放在桌上,微笑道:“讓我想想咱們先從哪兒開始……有了,您不如先跟我說說,您對巴德曼被指控為兇手的那起搶劫殺人案的了解吧?”
Advertisement
醫學是一個十分專業且排外的領域,醫生彼此之間的交流與溝通都是十分頻繁詳細的。
約德郡醫學院沒有專門開設法醫學課程,但這也不重要,因為同盟國某些法醫鑒證技術領先的國家裏,法醫學的學生和普通醫學生的課程也幾乎都是重合的。
法醫和全科醫生類似,他們不像專科醫生一樣精通擅長某些領域的疾病診療,所以一旦遇到專科性的難題,就和會診一樣會通過人脈關系網去咨詢獲取醫學各領域大拿專家的建議。
而鮑爾曼恰巧就是一名專家學者。
“德懷特法醫負責那起搶劫殺人案受害者屍體的解剖鑒定,作為法醫助手的克麗絲又是您的學生......教授,您和德懷特法醫的關系應該很不錯吧?”
鮑爾曼看了看對面坐着的這兩名女警官,猶豫道:“我不想給德懷特惹麻煩,他是約德郡醫學聯合會的委員之一,市停屍房的法醫經常會向我們咨詢交流一些問題。我原本以為這是警局允許的正常交流溝通……”
“向專家學者尋求幫助當然是正常的溝通交流,但對案件細節的分享卻不是,其中的度很難把握。
雖然制度對警員有道德要求,約束案件相關的公職人員不得輕易向大衆洩露案情進展及線索,但其中的分寸向來都是模糊不清的,并沒有嚴格界定的标準。
我知道,大部分警員多多少少都會跟家人或親近的朋友談論提起一些細節,這是人性。
我不是在指責德懷特法醫和克麗絲小姐。”
鮑爾曼教授松了一口氣,“那就好。我曾是一名外科醫生,德懷特四年前的确私下跟我交流過那起搶劫殺人案屍體的情況。”
“我看了他的屍檢報告,巴德曼下手殘忍果斷,根本沒有想過要留活口。那幾名劫殺案受害者頸動脈破裂,很快就因失血過多死去了。
克麗絲本來的理想也是成為一名為死者伸張正義的法醫,但那件事讓她留下了心理陰影,郡停屍房的實習期結束後,她拒絕了市政府的聘書,去教區醫院應聘做了一名治病救人的醫生。”
伊馮與摩根對視了一眼,後者心領神會,将紙與筆遞給鮑爾曼,“教授,勞煩您把剛才說的話全部寫下來,然後簽名,我會将這份筆錄歸檔。”
“好的。”
看着鮑爾曼寫完簽了字,伊馮過目一遍後交給了摩根。
“所以,你是知道那起搶劫殺人案的兇手是怎麽殺人的,也知道他用的是什麽兇器。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得到一把刀柄上映有巴德曼指紋的刀具。
而這也不難,巴德曼本來就是個吸毒的混混,那起搶劫殺人案的人證死了以後,他被法庭當場釋放,回去就狂歡酗酒吸毒嗨了大半個月。
而這次重啓調查,我碰巧找到了四年前一個目擊者。
他說當巴德曼人事不知像頭死豬一樣睡在酒館邊臭氣熏天的垃圾巷子裏的時候,曾有個身高預計超過一米八、衣服幹幹淨淨的白人瘦高個從那條巷子裏走出來過。
教授,你的身高好像有一米八六吧?”
“我們有目擊者?”
監控房間,克拉克署長望向卡爾,卡爾搖頭,“人手不夠,那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走訪的話成本太高。
巴德曼的情況是摩根曾經調查過記錄在檔案裏的舊事,維吉哈特長官說的那個目擊者也是假的,沒有這個人。”
伯爵夫人托腮,透過單向鏡目不轉睛看着對面,“唔,所以我們的維吉哈特長官是在詐他。鮑爾曼教授真的有嫌疑嗎?”
迎着署長和塔肖尼警督的目光,卡爾摸了摸鼻子,“呃,現在不好說,但斯賓塞被科長派去跟進某條線索了……”
審訊室裏,鮑爾曼似是覺得可笑,“你難道懷疑我?維吉哈特小姐,雖然事情過去太久我記不太清了,但多莉出事的那幾天我應該都在學校,你可以去查——”
“不在場證明是嗎?”伊馮把一份陳舊的花名冊推到他面前。
“我已經查到了,學生花名冊上的登記記錄證實你在多莉出事當晚,曾組織過一場答疑講座活動。”
鮑爾曼恍然,“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回事,那是在期末考試之後,我專門為一些績點不高的學生提供——”
“假的。”
“什麽?”
“我說這是你僞造的。”
伊馮下巴微擡,點了點他面前的名冊,“你要不要翻到日期那天的頁面看看,學生簽名的第一個名字是誰?”
“我知道很多學校裏都有這種情況,即便某位講師有事休課一天,為了學分及出勤率等的考量,那堂課的老師也會默認在學生交上來的花名冊上簽名。
教授,你很聰明,你虛構了一次答疑課,然後反其道而行,先在登記冊上寫了你的名字和日期,再在下一堂課上把冊子留了下來,讓那些想鑽空子耍小聰明的學生自己簽。
可學生簽名的第一個就是洛根,他剛才交代,說多莉死的那晚他逃課出去約會了,登記記錄是他下一堂課補的。
這也就意味着他其後的所有名字都是後補,這份出勤表根本就是假的。”
鮑爾曼教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翻開花名冊,眼神直勾勾落在泛黃的紙張上。
“對,我把洛根和克麗絲叫過來的目的都是為了你。”
伊馮圖窮匕見,“就在剛才,洛根推翻了你的不在場證明,而克麗絲也讓你承認自己掌握了巴德曼的犯案細節……教授,多莉死的那晚你去哪兒了?你為什麽要僞造這份不在場證明?”
鮑爾曼阖上了登記冊,眯了眯眼睛,表情依舊從容。
“或許是我記錯了時間,畢竟都是那麽久以前的事情了。
這只能間接表明學校的管理還有一些漏洞,證明不了什麽。
如果你因為這個就牽強附會懷疑我就太可笑了……維吉哈特小姐,我的動機是什麽?”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教授,你為什麽要殺多莉?她很愛你不是嗎?”
審訊室的門敲響,斯賓塞推門進來,看都不看鮑爾曼一眼,走到伊馮身邊将一份文件遞給她,低聲道:“長官,這是坎德爾那邊傳真過來的文件,我覺得您可能現在就需要過目。”
鮑爾曼的臉色終于變了,伊馮打開看了幾秒便阖上,側頭交代:“摩根,你和斯賓塞一起先出去,他會告訴你一些事情。”
等不明所以的摩根領命出去後,伊馮把那份文件扔到了鮑爾曼面前,“教授,你想看看漢克斯伐諾醫學道德委員會那邊傳來的是什麽文件嗎?”
鮑爾曼聲音艱澀難堪,“那些資料應該封存,你們不可能拿到——”
“因為各執一詞沒有定論,且涉及到了未成年人,所以你覺得檔案封存了我就拿不到?
但我發電報告訴那邊,說我手頭這個受害人死亡當天才剛滿十五歲,這起刑事犯罪不僅涉及到未成年人的猥亵,還是一起性質極為惡劣的嫁禍兇殺……你覺得他們知道後還敢包庇你的醜聞?
教授,即便你用一套冠冕堂皇的話術來包裝自己,也掩蓋不了你是因職業道德審查而被剝奪行醫資格才回來的事實。
克麗絲和多莉一樣,都曾經是護士學校的學生,你對她下過手嗎?
你用身份和地位帶來的光環,引誘了多少孩子?”
伊馮的神情既沒有憤怒也沒有鄙夷,只是平靜。
“你不承認也沒關系,我優秀的警探們現在應該去和其他審訊室你教過的學生們談話了。
我的經驗告訴我,這種案子都會有模式,只要找到突破口挖出一個,其他人都會開口的。你已經完了。”
伊馮把扔到鮑爾曼面前的文件拿了回來。
“說實話教授,我有點好奇,那些女孩未成年,甚至有些十六歲都沒滿,還能稱之為兒童。
當你回家看見自己鏡中倒影的時候,不覺得那個人很惡心嗎?”
有時候,雲淡風輕的語氣才是最鄙夷不屑的羞辱,鮑爾曼被她輕慢的眼神和态度激怒了,大聲道:“你知道什麽,她愛我,是她們主動來找我的!”
“愛你?她們像愛一個令人尊敬的前輩一樣愛你,而你則像愛一個成熟女人一樣去愛那些孩子?”
“這真是我今年聽過最自欺欺人的笑話。”伊馮嘴角牽扯笑了笑,笑意不達眼角。
“你是德高望重的教授,是約德郡醫療系統中的大人物。
這裏所有醫護院校的教授那欄都有你的名字。那些懷抱憧憬邁入醫學界的孩子們當然會主動來找你。”
“克麗絲不認得多莉,多莉卻是認識她的。
多莉遇害之前的半年裏曾數次跟室友透露過自己想轉校去醫學院的願望,而你在護士學校的講座和開課頻率也提高了。
她開始注意打扮,經常在晚上出去,多莉的朋友猜她戀愛了,可她從沒跟任何人透露過男友的身份……
到了後來,她的情緒時好時壞,成績急速下降,總是逃課去俱樂部喝酒。
她會跟一些新認識的醫學院同齡人跳舞,卻從不與他們有更進一步的接觸……
你妻子就是那時候從首都回來的吧?怎麽,多莉心生嫉妒想逼你離婚了?她做了什麽舉動,讓你覺得她是個随時會爆炸毀掉你的名譽和生活的炸彈?”
鮑爾曼咬緊牙關,額頭冒出了油膩膩的汗。
他知道大勢已去,就算咬死不認,其他審訊室的那些開口的女人和女孩們也能毀了他,更何況還有當年看到他從醉倒的巴德曼身邊離開的目擊者。
“……我如果交代的話,能不能不考慮死刑?”
聽到這句話,隔壁監控房間裏,已經被叫來的黛布拉檢察官抱着文件夾出門過去了。
喬什朝着黛布拉的背影撇了撇嘴,靠在桌邊對伯爵夫人悄聲道:“維吉哈特長官之前受傷的時候被黛布拉檢察官給煩夠嗆,老被叫去法庭作證,最後就是為了躲她才去處理了那些跟上流社會有關的大批積壓警情,包括胡亂舉報您的那通電話......”
伊馮不曉得此時監控房間裏發生的事情,但她知道檢察官肯定馬上會到。
拿到供詞,她也不想再跟鮑爾曼糾纏了。
伊馮起身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将門外的達雷爾叫了進來,而鮑爾曼此時還在她身後狡辯:“......我這種情況,你覺得能申請緩刑嗎?要知道,我從始至終都沒引誘過那些女孩,都是她們主動來追求我——”
“患者對醫生,被救者對施救者,下屬對上司,以及學生對老師、年下對年長者……
任何一個身份地位上的下位者都有極大可能對上位者産生敬慕的好感,我們可以稱之為移情幻想,這是人類某種慕強的天性,無可厚非。”
伊馮拉開房門,看向他的眼神終于帶了情緒,語氣厭惡而冰冷,“但你作為本應該謹守道德底線的上位責任方,做下的這一切,統統都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