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約德郡幾家有名的報紙這幾天都跟進報道了同一件事。
第一天介紹了警務廳新成立的特殊案件調查科及科長的身份。
第二天紙媒又洋洋灑灑報道了昨天警察在首席顧問帶領下破獲的一起渎法者大規模連環投毒案。與此同時,有小道消息稱教區醫院和教會診所将開設特殊門診,專門用來接待飲過毒酒的市民。
第三天,特殊門診正式開診,順利接待了大批蜂擁而來的市民,其中元素遺毒檢出率只有百分之三,大部分中招的都是老酒鬼。
第四天,警務廳和約德郡葡萄酒行業協會聯合發表了一份聲明,針對涉事紅酒莊的調查仍在進行,不過可以初步認定不知情的羅賓先生是無辜的……
但這些都跟伊馮沒有太大關系了。
她只顧忙自己手頭上的事情,等第一周的工作結束,趁着周日休息時間,首席顧問用手提箱裏的一點存貨材料加班配制出了教會名單上那些剩餘病人的解毒試劑,然後在周一的時候帶着辦公室的科員開始了第二輪走訪驅魔。
是的,克拉克署長沒有食言,新的一周,特殊案件處理科的職員果然全部到齊了。
新科長手底下現在有兩班人,一邊是教會派來,驅魔經驗豐富的四名傳統顧問,其中以安德魯神父和艾琳修女為首。
另一邊則是從各轄區警局抽調來的三名警官。
第二周的工作可比第一周輕松許多,伊馮都不必親自出手,只用将配置好貼上标簽的煉金試劑交給安德魯神父他們處理就行。
但為了與共事的下屬們磨合認識,她今天又跟着走了一趟。
一個部門幹活的效率可比一個人要高出許多,下午一點多鐘的時候,原定兩天才能解決的病人就全都完成驅魔了。
按照這樣的效率,周二就能把積壓的這些患者全部處理完。
但警務廳既然組建了這個部門,自然是有需求的,他們不可能真有機會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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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下午不到兩點鐘,伊馮就突然接到了署長親自下達的命令,要求她協助上東區的警隊調查一起兇案。
她想了想,帶上斯賓塞和剛從上東區調來的警官卡爾一同趕了過去。
這是一起正在進行中的謀殺案調查,受害者是個死在上東區某獨棟公寓裏的妙齡女郎。
案件調查已經進行了一半,所有的取證都已完成,伊馮只能坐在分局辦公室裏聽出警的老警察跟她介紹案件情況。而整個過程裏,上東區分局局長壓根就沒出現。
據分局警員介紹,勘測現場發現那棟房子大門并沒有被人闖入過的痕跡,其他房間也完好無損,只有卧室一片狼藉。
床單被撕碎,被褥淩亂,桌椅統統翻倒在地,各種家具都有搏鬥中被撞壞的痕跡,房間裏到處都是血。
而那個二十歲出頭的金發姑娘躺在床前地板上,染血的地毯将她半裸的身體卷蓋住,也掩去了屍體上可怕的淤青與勒痕。
老警察靠坐在辦公桌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語氣已是見慣不怪了。
“這樁案件調查到現在,脈絡很清晰,是激情沖動殺人。不過既然勞娜女士堅持要将案子移交給港口區處理,我們上東區也不準備管了。
喂,你們去問問,港口的人有沒有說他們到底什麽時候來?塔肖尼警督呢?”
斯賓塞本來沒有資格加入特案科的,但他作為首席顧問來到約德郡警務廳結識的第一個朋友,馬奎爾警司順手就把他也給安排了進來。
小小升了一級的斯賓塞站在伊馮身後記着筆記,此時微微彎腰,低頭向科長小聲介紹:“勞娜女士是約德郡最頂級的大富豪之一,和丈夫一起擁有漢克斯伐諾首都國家造船廠百分之七的大額股份。
她不僅是港務局副局長的好朋友,也是警務廳的最大贊助人……”
聽見斯賓塞的介紹,對面的老警察坐到了辦公桌後的靠背椅上,兩條腿翹起來搭上桌面,語氣嘲諷,笑容輕蔑,“如果不是擁有那樣一個有權有勢的母親,就憑這麽一個行為不檢點的蕩婦,怎麽可能出動這麽大的陣勢?”
死者是那位勞娜女士的女兒?
不過無論如何,執法者都不應該用這種态度來評價一個死亡的受害者。
見面前的長官微微皺眉,那名警官收斂了輕慢的态度,起身将一份檔案遞給斯賓塞轉交伊馮,開始跟她講述起這樁案件目前整理搜集到的線索。
這件案子和他說的一樣,脈絡的确清晰明了。死者多麗絲是勞娜女士的小女兒,在港口區一家貿易公司工作。
多麗絲有一個前男友,先前與男友同居時共同租賃了這套位于上東區的房子,上個月和男友分手,對方便搬了出去,她自己獨自一人居住。
這個姑娘上周二請了兩天假沒去上班,周五應到的時候卻沒有出現在辦公室,于是老板便按地址簿上的電話聯系了房東,房東過來查看時發現門虛掩着沒關,進去後看到了多麗絲的屍體。
上東區的警察接警後一大清早便到達封鎖了現場展開調查,而接下來的整個周末,巡官們在這棟房子附近陸續抓到了好多行蹤鬼鬼祟祟的男人。
再結合附近鄰居們的說法,從周三晚上開始,多麗絲家門口就不斷有喝得醉醺醺的奇怪男人過來敲門......
伊馮接過檔案翻開,“什麽意思?”
辦公室裏的其他警察擠眉弄眼,上周還在上東區分局任職的警探卡爾咳嗽了兩聲,壓低了聲音,“長官,我們抓了幾個人訊問,那些家夥是從港口區過來的。
他們說上周三夜裏有個上東區的富家女喝醉了跑到港口尋樂子,在一家高檔酒館向好多個男人投懷送抱索吻,往他們懷裏塞了一些東西後就被酒保趕出去了。
晚上酒館打烊,流浪漢從後面的垃圾桶裏翻出了一疊傳單,據說就是那個富家女塞那些男人懷裏的東西,于是這幾個人就照着傳單上的地址找過來了……
分局警察派人去查證過,消息屬實,那張傳單上的內容太過于,呃挑逗且不堪入目,說多麗絲小姐她……喜歡熱烈粗暴的對待……”
伊馮将整個檔案翻完,沒有看到傳單,“證據鏈缺失,你說的傳單呢?”
應該是被這些家夥拿出來傳看忘了放回去,卡爾對曾經的同事們使了個眼色,讓一個分局的小警員趕緊去拿回來。
怕新上任的科長追究,他連忙開口補充道:“傳單上還說,如果有意向和她共度春宵的男人可以直接過來,不用敲門,鑰匙在門廊前的第二塊地磚底下……”
與窮苦出身的孩子相比,有時富人家蜜罐長大的孩子更容易被最直白的感官刺激所誘惑染上不良癖好。
酒精、性、毒品、賭博……在曼森威爾的時候,伊馮早都見慣了。這位出身優渥的多麗絲小姐看起來也不例外。
她仔細看着那份言辭露骨挑逗的傳單,“周五早上發現屍體出警,那死亡時間呢?”
“法醫鑒定在周三當晚午夜前後,也就是傳單發放的當天。”
說着,對面的警察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往椅子上一靠,接着道:“該查的我們也已經查得差不多了,前男友有完美不在場證明,死者社會關系裏也沒其他人有嫌疑。
不出意外,這件案子的兇手應該就是當晚出現在港口那家高檔酒館附近的人。”
正是這個原因,讓港口區跟這樁案件也有了聯系。
勞娜女士與市政府許多高層官員的關系都不錯,港務局副局長親自打電話,要求将案件移交給塔肖尼警督管轄的港口分局查辦。
前期的取證偵查工作進行很順利,上東區的警探們甚至周末加班走訪死者附近的鄰居,掌握了案發當晚一個驚慌失措、形跡可疑逃往港口方向的男人體态特征。
結果臨到破案抓捕嫌疑人的時候被命令将案件移交出去,誰都不會高興,難怪這群警察态度不好。
但上東區分局根據目前掌握的證據整理出來的這份案宗,邏輯鏈是足夠清晰的。
伊馮将檔案夾阖上,不解道:“這起兇殺案由上東區分局移交給了港口,那找我們過來的原因是什麽?”
那名老警察有些詫異的看向卡爾,又看了看她,“原來你還不知道?”
他語氣不知道是幸災樂禍還是嘲諷:“神秘的煉金學者,異國遠道而來的榮譽院士,空降占了特案科科長位置的青年才俊……
您不會以為警務廳從各區抽調資源大張旗鼓登報組建的新部門,只是為了每年幾個得了怪病的倒黴蛋吧?”
“中尉!”卡爾提醒的語氣有些重,見老警察不說話了,他才低聲對伊馮道:“長官,是這樣的,勞娜女士一直在給警務廳施壓,堅稱警方的調查方向和思路有很大的問題,說女兒不是……那種堕落放蕩的人,要求——”
伊馮打斷了他的話,“你們竟然讓受害者家屬同步知曉了案件偵查進展?”
“呃,至少不是我們向那位夫人透漏的消息。”只可能是來自高層的允許。
好吧,對特權階級和富人的優待,真是哪裏都不可能杜絕。
伊馮沉默了一瞬,“所以你們需要有個人在抓住兇手的那刻出面安撫那位悲痛欲絕的母親,最好是能篤定告訴她,她女兒是因為得了什麽導致性情大變的怪病所以做出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招來殺身之禍,讓她能平靜接受現實,相信警方的調查結果?”
這座城市就像是一個漂亮的太妃糖蘋果,無論一開始帶給初嘗者怎樣的甜蜜芬芳,它本質上和其他任何蘋果都一樣。
約德郡有它熱情包容的一面,自然也有不那麽光明磊落的另一面。
伊馮終于見到了另一面。
從上東區回到銀杏大道的警務廳,伊馮坐在二樓署長辦公室門外的排椅上,聽見裏頭隐隐約約傳出的談話裏似乎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卡洛察知了主人情緒,從她大衣口袋探了小半個腦袋出來,仰頭望向她。
伊馮眼珠轉動掃了它一眼,沒有說話,于是小家夥便鑽出來爬到主人肩頭蹲下,兩只前爪蜷在身前目測了一下距離,尾巴一甩就蹦到了辦公室的門把手上。
門瞬間開了一條縫,裏頭一個男人粗犷的聲音傳了出來。
“……她壞了規矩!
長官,我們都是在轄區幹了一二十多年的老警察,一點點積攢經驗資歷才走到今天。
而現在,一個女...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孩,頂着一連串金光閃閃的頭銜空降過來就能壓到那麽多人頭頂上,她憑什麽跟我們平起平坐,您認為這公平嗎?”
克拉克署長的聲音很平靜:“你們?塔肖尼,你确定自己能代表整個約德郡近萬名警察嗎?至少過去一周裏,我在警務廳沒有聽到過任何對維吉哈特小姐工作能力的質疑與抱怨。”
“是,她作為首席魔法顧問是合格的。當然了,她本來就是煉金術士,專門幹這個的。
但特案科科長與我們這些轄區分局警督平級,甚至職權分配上還隐隐高出一層,這完全不一樣!
照我看,特殊案件處理科這個冗餘部門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約德郡有整整十個轄區的優秀警察團隊,成立這個部門完全是在浪費納稅人的錢!”
“塔肖尼,年初商量要成立一個針對跨區兇案的聯合調查部門的時候,你可是第一個積極響應的分局警督。”
“可是長官,當初沒人知道會是一個外人來領導——”
“我知道你想要這個位置,我給過你機會,可你交上來的答卷是什麽?
港口區街頭有組織犯罪得到有效控制了嗎?你的兇案破獲率是多少,定罪率又有多少?你知不知道光是去年,全郡至少有三個區共計百分之四十七的連環兇殺案都是源自你轄區流竄出去的罪犯?
最近有三個跨國海運集團正在與政府商談合作,但約德郡并不是他們唯一的選擇,整個北大陸不只有漢克這一個國家,周邊各國都已經陸續擺脫戰争的陰霾慢慢發展起來了。
如果港口區今年還是現在這個鬼樣子,你覺得那些跨國大公司會怎麽評估這裏的環境,議會那邊對我們又會有怎樣的态度?”
嚴厲幹練的女人聲音終于緩和了下來。
“約德郡現代警務系統是我們大家夥一起建設起來的,這兒是我們的家,沒人會否認你們的功勞。
我知道你對這個新成立壓頭上的特案科不滿,但請你好好想一想,什麽樣的案件才能在約德郡這樣的國際化港口城市稱得上特殊?”
塔肖尼警督用粗厚不滿的聲音反問:“一個被寵壞了的堕落富家女,引火燒身自取滅亡,這樣也能稱得上特殊案件?”
“對,但你口中的這個自作自受的富家女,她的母親是約德郡警務廳最大的個人贊助者,更是那些掌握了跨國海運集團的大富豪中的一員。
你知道約德郡多少人指望着那位夫人即将帶來的工作崗位嗎?又有多少警察的制服和警槍是由那位夫人資助的?而且……”
門被從裏面輕輕關上反鎖,挂在門把手上僵着身子的卡洛忙跳回到主人懷裏。
偷聽還差點被發現,膽小的金花鼠縮一團鑽伊馮手心卧着發抖。不是怕,是有點幹了壞事後的小激動來着。
再聽不見裏面的聲音,伊馮垂下了眼睫,屈指握住了手裏軟軟的一小團。
“而且伊馮·維吉哈特小姐的履歷非常特殊,雷明頓市長看過她的檔案。
這位年輕的女孩參加過一次曼森威爾衛國戰争,一次邊境自衛反擊戰。
她的獅鹫勳章不是在魔法煉金學院裏獲得的,而是曼森威爾衛國戰争中,在随軍的整個戰地監察術士編隊沒有一個人察覺或者說敢站出來指認的時候,獨自揪出了一個已經暗中堕落成渎法者的軍中上校,然後親手砍了他的腦袋,救下了一整個連隊的士兵……”
“上、上校?”
“對,有這個眼力的人沒這個膽子,有這個膽子的人也沒這個能力。
塔肖尼,那個在羅賓酒莊藏了兩年都沒被發現的投毒者,還不夠讓你相信她的能力嗎?”
“可是長官,上東區的案子移交給了我們,您現在又讓特案科來接手,這是對我辦案能力的質疑與羞辱!”
“辦案?我怎麽聽說上東區連兇案嫌疑人的畫像都繪制出來了,只差搜捕的最後一步?
特案科辦事總還是要經過你們,只不過是主導權交出去,案子破獲以後還是會算在你們頭上的。”
克拉克署長在一封文件上簽字,頭也不擡道:“你要是還不滿意,摩根不是你的副官嗎,特案科目前有四個教會的神職顧問,三名警察,其中有一個還是文職,你就讓摩根暫時借調過去頂上。
她的銜級去了特案科也是副手,這件案子跟交由你們港口區辦有什麽區別?”
“那您也可以選擇讓維吉哈特小姐降級,與警司長平級的正職首席顧問就夠了,完全沒必要——”
“停!我說的已經夠多了,如果你們依然不接受,我不介意用降職降銜來達到我想要的結果。”
署長摘下眼鏡,目光銳利,“塔肖尼,你好好想想,我是在為誰好?”
“你也說了,維吉哈特小姐是外人。
多麗絲是勞娜女士的獨生女,一個富人家的叛逆小姐,為了性跑到一家酒館裏發傳單勾引男人回家,然後半裸死在家裏。
這樣令人蒙羞的不光彩死法,你怎麽在不得罪一位滿腔怒火悲痛欲絕,同時又有權有勢的母親的前提下,把這樁案子漂亮地了結掉?”
署長辦公室的門終于打開了,一個身材敦實、臉頰黑紅的中年男人從裏面走了出來。
他蓄了絡腮胡,站在門口處不動,面上的表情有明晃晃的排斥和抵觸,幾乎将“你是個不受歡迎的外人”寫到臉上了。
“維吉哈特小姐,你來的正好,署長請你進去。”
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伊馮靜靜聽着克拉克署長的話,輕輕轉動手裏的茶杯,像是個剛入伍的乖巧新兵。
“……所以年初的時候我便決定成立這個特殊兇案調查部門。
性質十分惡劣的兇殺案、需要跨區追緝的亡命之徒、以及有特殊能力普通警察難以匹敵的‘渎法者’,統統會被移交到這個部門來。
本來我想在底下各個轄區裏挑選特案科長官的候選者,但狼人弗林以及羅賓酒莊的那個渎法者讓我發現,你才是我要找的最合适人選。”
伊馮直視着署長,目光清澈見底。
“我理解,魔毒症患者的數量與約德郡整個執法系統所面臨的挑戰和問題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長官,其實我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約德郡願意花費那麽大的代價請我過來,肯定不是為了找一個只能治一種稀有病的專科醫生。”
克拉克署長笑着點頭,“那就好,在今天之前,我還擔心你不願意接受這份工作。”
“怎麽會。”
年輕的煉金術士站了起來,她面無表情,“長官,您知道嗎,為了這份工作,我推掉了同盟國四個國家的高等院校投來的終身教職,以及曼森威爾軍方提供的高薪工作,現在拒絕回去的話,學院裏原本為我保留的那個職位應該也被人占了……”
她微微歪頭,“女士,我當初和雷明頓市長交流的時候,是确定這座城市需要我才答應來的,您認為呢?”
“當然。伊馮,它現在依舊需要你。”
“好。”年輕的煉金術士将燙手的茶杯放下,“那我有三個要求。”
“你說。”
“第一,我這個月的報銷和薪水得提前發,再拖下去我就真吃不起飯了。”
“第二,您不能指望我在工作的同時再兼顧各個轄區內部派別的政治鬥争。
我只負責分內工作,特案科在我手上,不管任何案子,只要指派到我這兒,任何人就都不能再插手了,包括您在內。”
她起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第三和第二條差不多,其他部門的小情緒和對我的排斥抵觸與我無關,如果出現了,那都是您的問題,我不理會他們,但他們也不能影響到我的工作。”
她推開門的同時回過頭,臉上終于漫上了一點輕蔑又傲慢的笑,“我知道您想我做什麽,但付我薪水的是這座城市,這個職位需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別的請不做指望。
一個人只要想做事,就不可能讨所有人的喜歡,不過幸好,我早就習慣了。”
有了上東區分局警察前期詳盡的取證及調查工作,特殊案件處理科接手這起兇殺案的調查後推進異常順利。
不出兩天,港口區分局就在那位借調去特案科的摩根警司指揮下抓到了嫌疑人。
雖然離案發時間已經過去了接近一周,那個男人臉上的小傷口已經愈合差不多了,但身上的淤青和受害者臨死前拼了命的掙紮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許多可供追溯的痕跡。
無從抵賴,那個男人被關進了監獄等候審判定罪,但特案科卻遲遲沒有結案。
不結案,事件就無法平息落定,有關于多麗絲的流言蜚語傳得到處都是,就連報紙上都隐晦提了提這起桃色兇案。
勞娜女士的怒火幾乎要掀翻了警務廳,她甚至親自過來堵人,在質問無果後,還意圖逼克拉克署長撤了新科長的職務。
然而對這位有權有勢的富豪尊敬禮遇是一回事,插手警務廳內部事務就是另一回事了。
伊馮是第一次見到克拉克署長臉上洋溢了那麽親切和善的笑容,這位女署長親熱道:“我什麽都能答應你,只有這個不行。勞娜女士,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好嗎?我相信維吉哈特小姐會給我們一個答案的。”
等送走了這位怒氣沖沖的母親,克拉克署長臉上恢複了威嚴的神色,她略有些疲憊道:“伊馮,勞娜女士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我們已經将一個悲傷的母親逼到歇斯底裏的境地了。”
“長官……”
“你提出的那些疑點的确有道理,多麗絲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樣子也和我們查到的那個受害者不一樣。但你可能經驗還不夠,在警局待久了,你會發現大多數人私底下都和她們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樣子不同。
再說,你自己都認定沒抓錯人,還想要查到什麽?”
“死者身體內沒有被元素影響扭曲的痕跡,既然如此,到底是什麽讓一個人平時的生活模式與習慣都驟然大變?
多麗絲是個工作生活都很規律的女孩,我查到的東西和受害者的行為太割裂了——”
“我給你二十四小時,最後二十四小時。你如果還不能結案的話,就把這個部門長官的位置讓給更合适的人。”
下班以後,辦公室又只剩自己一人,伊馮将所有證據鏈都整理過了好幾遍才回家。
回了公寓以後,她坐在床沿有些疲憊,腦袋一陣陣發脹。她想了想,将制服脫下挂到衣帽架上,摸了摸藏口袋裏睡得香甜的卡洛,換了一件大衣出門。
現在才八點多鐘,她搭乘公車去了港口區,問明了方向,找到了那間上周三夜裏多麗絲去過的高檔酒館。
這裏與其說是個酒吧,倒不如說更像一家适合幽會的歌舞廳。
吧臺對面是一個舞臺,一位頭上戴着誇張羽毛頭飾的紅發歌手披了件薄紗坎肩正站在舞臺中央。
她豐腴的身體随着身後樂隊現場演奏的音樂節拍輕舞慢搖,用慵懶磁柔的獨特嗓音唱着北大陸特有的小調,向人們演繹一首浪漫情歌。
動人的歌聲裏,舞臺前的舞池中站了不少慢舞男女,環形的卡座和包廂也幾乎都坐滿,燈光是恰到好處的暧昧,音樂與人聲混合在一起,也是恰到好處的嘈雜。
伊馮走到吧臺前坐下,随便點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便開始與酒保攀談起來。
當然,得到的答案還是和之前調查的結果一樣,上周三夜裏有個外貌特征與多麗絲相符的金發姑娘喝醉了酒在舞池旋轉,飛舞揚起的裙擺幾乎與腰齊平。
在向幾位英俊的紳士索吻未果後,那個姑娘被酒保請了出去。
伊馮手肘擱在吧臺上,五指自上而下攏住杯沿轉動,側頭觀賞着舞臺上歌手的表演。
她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麽情緒來。
“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呢,午夜騎士,你今晚轉換陣地,跑酒館來冒險了嗎?”
一只溫熱白嫩的手按在了煉金術士肩膀上,随着熟悉的軟糯聲音從耳邊響起,柔軟的身體自背後靠近,女妖視線越過她肩頭,輕聲笑道:“烈酒威士忌……我喜歡。”
她腳步輕盈在伊馮面前落座,香氣似一陣蠱人的花粉般幽幽散開,将煉金術士牢牢罩住,阿卓亞娜喚來酒保:“來杯和她一樣的,不加冰。還有,今晚這位小姐的所有消費都記我賬上。”
說完,她支肘托腮看向身旁,腰背繃起的曲線柔軟,在對方淨澈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己小小的倒影,“我記得你說過,身上還背了一筆學生貸款呢,酒吧可不像是你會出入的地方。怎麽,遇到煩心事了嗎?”
伊馮目光在她緞面長裙包裹的細瘦腰身上一掃而過,重新投向舞臺,“沒什麽,你怎麽在這兒?”
港口區與約克曼海島之間的直線距離雖然不算遠,但卻整整隔了一座海峽,開車幾乎要一個小時,就算是約會也不至于大晚上跑這兒來。
“我和人有約,下午到音樂廳欣賞了一場宏大的交響樂,晚上她們想去看恐怖電影,我可沒興趣,就跑來這兒逛了……
好吧好吧,我好像說過不會再騙你的。”
她拿起酒杯與伊馮手裏的酒輕輕碰了一下後舉到唇邊,“我猜到你會來這兒。”
伊馮看了過來,透明的玻璃杯裏盛裝着半杯琥珀色微微帶紅的清澈酒液,酒從微啓的嬌嫩紅唇間流入,吞咽的動作帶動光潔的脖頸肌膚滾動了一瞬,将旁人的目光牢牢抓住,再下移,便是飽滿豐腴的雪白深溝……
本來不準備喝酒的伊馮也不自覺将酒杯湊到唇邊,讓夾雜了獨特橡木芳香的酒氣沖淡了另一股若有若無的勾人暗香。
烈酒入喉的感覺就像是一團在嘴裏熊熊燃燒的火焰,火焰一口噴出,喉嚨嗆得火辣辣的,伊馮将杯子放到吧臺上猛烈咳嗽起來。
阿卓亞娜忙靠近輕拍她的背,對聞訊過來的酒保搖頭示意,這才語氣親昵道:“漢克斯伐諾本國生産的酒通常比外國要烈,酒精度普遍高十度以上,你喝不慣的。”
“我知道的,但我以為加了冰會好些……”
伊馮心有餘悸的将酒杯推開不再碰,眼角有些濕漉漉的紅。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清清喉嚨,看向面前笑盈盈的女妖,“你找我是有什麽事?”
“關心一下也不行啊?”
阿卓亞娜坐回吧臺椅上,食指繞上肩前披散下來的栗色長卷發,“我聽說今天發生的事情了,勞娜女士的性格怎麽說呢,很強硬,是個有手腕的鐵娘子,在政商兩界都很有影響力。
如果她給了你很大壓力的話,只要過後能給出合理答複,她不會計較的。”
伊馮沒有接這個話題,她現在最大的難題并不是來自那一通通打到署長辦公室的電話。
“你認識多麗絲嗎?”
“只見過一面,林賽要更熟悉她一些。
多麗絲是個很有主見的姑娘,勞娜女士曾給女兒鋪路想叫她往政界發展,但她只想憑自己的力量努力工作獲取報酬。
聽說勞娜女士專門為她辦的信托基金,多麗絲幾乎都沒用過。”
有外界的插手,警方的調查結果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富人圈子裏明面上雖然不提,但也都知道多麗絲的死因。
“人私底下的樣子總是和他們想向外界展示出來的形象不同,我在這個圈子見識過了太多。
表面溫馨的家庭實際上形同陌路,高大英俊的紳士丈夫私下裏是個性虐狂,溫柔體貼的妻子背着伴侶鬼混……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伊馮,人是複雜多樣的。”
“你好像把我想的很保守單純。”
阿卓亞娜看着她黑亮的眼睛,在某一瞬間覺得黑色的瞳孔好像是一種最迷人的瞳色,“難道不是嗎?”
伊馮笑了起來,雙臂交疊擱在吧臺上,低頭看着面前酒杯中一半浸泡在澄清酒液裏的透亮冰球,目光清澈明亮。
“我的确和你聊過類似的話題,在我看來,只有雙方都飽含愛意且對彼此都負責任的親密行為才是性應該發生的最好方式,但這不意味着我是道德警察。
多麗絲是什麽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無論行為有什麽樣的過錯,都不至于落得這個下場。
一個離經叛道的女人就算發放了這種性招募傳單,即便她是妓女或流浪漢,也不是受到傷害的理由,我只是想不通——”
阿卓亞娜看着她的眼神裏有奇異的光,女妖好奇追問:“想不通什麽?”
伊馮站了起來,“想不通為什麽多麗絲會死,如果發生的一切都是出自她自己的意願,那有人闖進她的房子以後她為什麽要反抗……莉娅,你說的對。”
阿卓亞娜愣了一下,“什麽?”
“‘兇手總是丈夫’,她的前男友有問題。”
看着煉金術士抛下自己離開,女妖眼裏閃過一絲詫異與興致,她輕笑一聲,叫來酒保結賬。
等順着方向再跟出去的時候,伊馮已經站在了酒館後街角落的垃圾箱旁,正跟一個翻垃圾堆的流浪漢說話。
“我跟警官們都說過好幾回了,我不認識字,那份傳單被我翻出來墊屁股了,後來有幾個附近的酒鬼見到了找我要,一瓶酒加二十塊錢,我就都賣給他們了。
啊?傳單發現時的樣子?就一摞扔在那兒啊……”
晚上九點半,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了通往海島約克曼區的平旋大橋上。
此時一艘堆滿集裝箱路過約德郡的遠洋大貨輪正要從海峽間穿行而過,平旋橋旋轉打開,汽笛聲響,高聳的大煙囪和巨大無比的船頭緩緩經過車輛前窗玻璃,帶來一陣鯨鳴般的嘯聲。
這種大貨輪過橋得十多分鐘,伊馮手搭在方向盤上,不看身邊人,“你是故意喝那麽多酒的。”
“對不起嘛,我和安吉她們約好電影結束後碰面的,她來開車,但誰知道那場電影這麽吓人,她們提前就跑了。
我陪你調查案子錯過了我的司機,你不應該也陪我回去麽?”
女妖理直氣壯逮住了自己的司機,目光落到方向盤上,“不過伊馮,你怎麽會開車的?”
“軍隊裏學的。”
“常理來說,我應該繼續就這個話題深入了解你的過去,但是伊馮,你說不會和我做朋友的。
如果不是朋友的話,對另一個人的好奇心會催生出更多的東西,那就很危險了……”
年輕的煉金術士心猛然一跳,偏頭看去,女妖正坐在副駕上,臉朝向車窗外月色下粼粼閃光的海面。
察覺到她的目光,阿卓亞娜回望了過來,微笑道:“還是說,你願意我再多了解你一點?”
伊馮回頭看着面前緩緩駛過的龐然大物,“這不應該是你的事情嗎?”
“嗯哼~”
沉默了一會兒,在大貨輪快要完全過去的時候,阿卓亞娜在吹來的涼爽海風中開了一個小玩笑,“如果說五分是愛,十分至死不渝,騎士,你現在對我的感覺有多少?”
她本以為伊馮不會回答的,但在平旋橋關上,道路封閉解除後,引擎震響車輪轉動的瞬間,煉金術士給了她答案:“五點一。”
女妖撲哧一笑,“真狡猾。”
面前就是紅槭木莊園的鐵栅欄門,只要按響喇叭,管家或女傭就會來開門,但司機卻關了車前大燈,将車靜靜停在了林道旁的鵝卵石路上。
阿卓亞娜側頭看她,“車借給你?”
“不了,我住的公寓巷子門前路太窄,車開不進去,沒地方停。我這個月工資提前發了,走半英裏就是約克曼區公車站臺,我能——”
“可現在應該是夜班車,兩個小時才有一趟。”
阿卓亞娜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就在我這兒再住一晚吧,就當是回報你上周送我的小禮物。”
“那是生日禮物,不需要回禮的。”
“生日禮物的确不需要回禮,但那天不是我生日啊,我的生日在下個月十七號。”
伊馮看向她,阿卓亞娜的笑容有些許深意,“那是塔妮斯頓伯爵夫人的官方生日,不是我的。”
伊馮覺得自己好像觸及到了某些不應該觸碰的東西,莉娅知道自己喜歡她,這不是什麽需要遮掩的丢臉事情。
她們也說得很清楚了,女妖并不愛她,她也無意将關系拉近。
但以她們現在連朋友都不是的微妙聯系,很多方面就不應該再繼續深入了解了。
伊馮克制着不問,阿卓亞娜卻不罷休般靠近,“那朵蒲公英只存活了一夜就消失了。”
香氣與淡淡的酒氣将可憐的煉金術士困在了座椅和車門的夾角中間,她垂下視線看向窗外,“我沒準備禮物,所以臨時做的,保存不了太久。”
伯爵夫人問過管家,那天煉金術士早上四點多鐘就起床出門了,随後身上沾染了寒露回來,然後接近六點的時候搭乘警車離開,于客房桌子上留下了那朵罩在玻璃罩中如螢火蟲般彌散光點的蒲公英。
女妖蛇一般攀上她的脖頸,跨坐到了她的腿上,“你是不是故意的?”
伊馮背心開始發熱冒汗,“故意什麽?”
“蒲公英,無法停留的、自由的愛。”阿卓亞娜哼笑一聲,“伊馮,你指的是我,還是你自己?”
該死,她忘記了,小時候凱瑟琳好像是跟她嘟囔過各種花的花語,但她從沒有放到心上過。在別人生日當天空手而來打攪了派對,伊馮那天早上真的只是想補上一份生日禮物而已……
“我——”
女妖伸出食指按住了她的嘴唇,“我不聽解釋,既然禮物在我生日前就消失了,你得補上一份。”
她伸手打開了車門,親了一下伊馮的臉,從她身上滑蹭跨了出去,落地後她回頭笑道:“快下來吧,騎士,今晚留我這兒再歇一晚,明早我叫帕爾默開車送你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