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秋分之前,顧時珩傷好得也差不多了,衆人不日将收兵回會州大營,将要出發的清晨,天還未亮,他便被驿站外的喧嚣聲吵醒。
洗漱披甲之後,方一走出驿站大門,便見圍欄之外,已圍了不少百姓,手裏有拿着簸箕的裏面放着蔬菜的,有提着一菜籃子的雞蛋的,還有抓着公雞母雞,仍撲閃着翅膀的。
他稍稍一愣,突然個眼尖的似是瞧見了他,大喊道,“就是他,這就是秦衍将軍!”
“诶,秦将軍!”
“秦将軍啊!”
突然間,衆人一把撞開了驿站的圍欄,竟魚貫而入。
顧時珩眨了眨眼,怔愣在了原地,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圍得水洩不通。
他實在迷茫,本想開口,說他一個九品百人将,實則是沒資格被稱将軍的,最多喊他一聲偏将,又想說這不過分內之事,何況又不是他一人的功勞,可是看在這近在咫尺,一張張樸素而生動的面龐時,他竟感覺心底有些發脹,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這對顧時珩而言,太陌生了。
“秦将軍!我女兒之前被擄去飛雲寨了,已經整整一年了!”一老農突然上前一步,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道,“現在可太好了,終于回來了!這是我家養的老母雞,将軍,你帶回軍營去!”
“是啊,我家被搶走的古董也還回來了!這是我家自己種的大白菜..!”
顧時珩回過神來, 輕輕一笑,急忙搖了搖頭,道,“大伯,這我不能收。”
“為何啊?”那大伯擡起頭來,望向他。
“我…”顧時珩正有些手足無措,轉頭望向驿站之下,正巧見聶世信從裏走了出來,求救地看了他一眼,聶世信輕輕一笑,終是開了口。
“各位鄉親,在下聶世信。”他站在不遠處,擲地有聲,衆人齊齊回望,“軍令在上,我們不可拿百姓之物,如若秦衍收了你們的東西,反而回去要受罰了。”
“诶,這是聶将軍!”衆人自知聶世信的名頭,亦知他此話必是軍令,可是心底亦然有些不敢,議論紛紛。
“啊..這!”
“哎呀,你們怎興出了這規矩!”
鄉親們雖仍想再送,可軍令狀在上,也只好作罷,既送不了物件,當面說聲謝謝,倒也無人能多說什麽。
顧時珩往日這等矜貴且待人有距離感之人,此時被這些鄉親握住手臂,拉住手掌,甚至好些人還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大哭了一場,竟未感覺到半點不适。
等到衆人散去之後,他仍矗立在院內,仿似一根松,望着他們遠去的方向良久,都未回過神來。
“怎的,感覺新鮮嗎?”
還沒回過神,聶世信便已走到了他的身旁,道,“聶家人在西境一直都是如此,我還沒上過戰場時,走在路上都會被夾道歡迎,在外用膳沒人收我錢,送小物件糧食的,更是數不勝數。”
“那還不是因為你們聶家八朝将門,西境的人心底佩服。”顧時珩答道。
“是,是因為我們聶家世代駐守西境,戰死沙場者不計其數。”聶世信側頭看了他一眼,答道,“也是因為這天下人的心中自然有一杆秤,誰為了他們,他們便愛戴誰,一向如此,至少你,秦衍,在秦鳳路的百姓心中,已經有了分量了。”
顧時珩啞然失笑,輕輕地點了點頭,又想何止于此。
先前西洲攻城,他雖在城牆之上拼盡全力,但更多的是為了身邊之人,為了自己的同袍。
為國戍邊,為萬千黎民百姓守疆護土,可國是誰?萬千黎明百姓又是誰?
他現在知道了,是那一張張黃土色的皮膚,質樸而生動地喊着秦将軍的臉。
秋分,衆人收兵回至會洲大營,所有将領官升一級。
裴志,田必行等人領了偏将職位,總領一列,已位居九品官,顧時珩當屬頭功,自然封賞卓越。
“秦衍,宣節百人将,熊貔營第一列總領,智勇雙全,妙計奇出,深入敵後,可謂至勇,在此處剿匪之行中,斬首匪徒五十六人,匪徒頭領六名,當屬頭功,固擢于八品虎嘯營參将一職,授翊麾校尉之稱,總領會洲虎嘯營一千兵馬,賞銀五十。”
“多謝将軍。”顧時珩拱手,亦然知道此處必有封賞,如此重賞亦讓他有些吃驚。
在不久前的靖遠大戰之中,虎嘯營參将便一直空缺下來,葉良纓竟把這麽重要的職位交到了他的手上,不可謂不看重他。
聶世信亦因為剿匪有功,官拜平狄将軍,成了五品武官。
要說武将晉升到底快,只要不怕死,還能不死,舍得一身剮,怎麽都能混個一官半職。
顧時珩摸着自己凹凸不平的太陽穴和身上的疤痕,又在心底笑了,暗自嘲諷自己是最沒有資格覺得容易的那一個,搞得像午夜夢回被痛醒的那人,并非是他一樣。
作為參将,顧時珩也正大光明的住進了會洲衛指揮所中,這裏比普通士兵的營帳相差無幾。飲食用度幾乎一模一樣,卻有一點好。
這裏緊靠山下,而山上有一池天然的溫泉,休牧時可以上去泡澡。
顧時珩本是個愛幹淨的人,知道這事之後,常常跑上去而的獨自休息;若說還有什麽,那便是這裏靠近演武場,他練锏更加方便些許。
修武場的樁柱林中,密密麻麻的矗立着許多木柱,每一根間隔不到一米
月色當空,一道深青色的修長身影,手持鍍金熟銅雙锏,正在樁柱林中揮舞,此人正是顧時珩。
他雙手揮舞的雙锏,身形如游龍,暢通無阻,從頭至尾都未曾觸及一根木柱,氣勢如猛虎,力拔千鈞,望之便奪目無比,而這樣流利,尚未能讓魏成通滿意。
“氣沉丹田。”魏成通望着他稍稍浮動的腹部,道,“腹部用力,站穩。”
顧時珩沉了沉力道,吞氣屏息,又是繼續走锏,一锏掠過一木柱,晃動身影,又回頭一刺,繼
而又走了近三十招,魏成通再也跳不出半點錯誤,只是輕輕捋了捋胡子。
顧時珩便走到了最後一勢,高舉雙锏,腰腹用力,扭轉腰身,一記重擊,擊大在了腰粗的木樁之上,将其橫腰劈斷。
魏成通望着他,不自覺的點了點頭,道,“不錯,你不是吳下阿蒙了,秦衍!”
“師父過獎了。”顧時珩收了锏,微微一笑,朝着魏成通走去,道,“師父,你覺得我現在去跟聶二打,可有勝算?”
“你要去跟二郎打?”魏成通反問道,“為何這般想不開?”
“…”顧時珩啞然,良久之後,才嘆了口氣,道,“師父眼下之意,就是我還是打不過聶二呗。”
“二郎十三歲就上戰場了,見過殺伐無數,你畢竟在沙場上見識得還少,還要再多磨煉磨煉,不過總得來說,你現在武功也比從前好過太多了,對了,你師母看了那飛雲寨剿匪記,而贊不絕口呢。”
魏成通捋了捋胡子,笑道,便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朝着二人走近,“你看,這不是說曹操曹操到。”
“見過師母。”顧時珩擡起頭,望着這一抹白,擡锏行了個禮。
藺姿檀年近不惑之年,不過一身白衣,仍然秋波流轉,氣度不凡。
她行至二人身前,望着顧時珩,輕輕一笑,道,“時過幾月,秦小兄弟又是長高了不少,出落得更加俊俏了。”
“承蒙師母挂念。”顧時珩笑道,“師母還是那般風采照人。”
“哈哈。”藺姿檀捂住嘴邊,莞爾一笑,又悄然跳轉了話題,道,“雖知那什麽剿匪記有誇大,但是從中亦能看出秦小兄弟此行這般艱險,少年英雄,着實讓人佩服..”
說到此處,她望了一眼魏成通,目光又落到那雙锏上,道,“我和你師父商量過了,希望将這雙锏送予你,你意下如何?”
“送給我?”顧時珩擡起頭,忍住對其的喜愛,遲疑了剎那。
“是,此處是邊陲重鎮,好锏難尋,你若能用上趁手的兵刃,便是如虎添翼,能更好地保家衛國,不是嗎?”
“師母,這锏,是師父年輕時候用的嗎?”顧時珩緩緩開口,試探性地問道。
“是啊,你師父一輩子駐守西境,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年輕時便跟了聶老将軍,在他那裏學了聶家槍法,便不再用锏了。”藺姿檀這般說道,又擡頭看了顧時珩一眼,道,“秦小兄弟,你有什麽疑慮嗎?
‘沒有,師母。”顧時珩搖了搖頭,竟覺得自己是草木皆兵了,低下眼明媚一笑,道,“既然師傅師母忍痛割愛,那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多謝了!”
“不用謝。”二人莞爾道。
顧時珩練完武,便被聶世成叫去了他的營帳,走進去的時候,見其又在煮茶,擡手行了一禮。
“秦兄弟來了?”嚴春燕從裏走出,手裏拿着兩晚青瓷碗,裏面是清涼解暑的桂花露。
聶世成急忙起身,幫忙接過了瓷碗,道,“我來,夫人,你先去歇息吧。”
嚴春燕笑着望着聶世成,輕輕地點了點頭,說了聲好,朝二人側身行了一禮,便已退下。
顧時珩看着二人,亦忍不住笑了笑,道,“聶大哥和大嫂可真是齊眉舉案,鸾鳳和鳴。”
“怎麽,羨慕了?”聶世成看了他一眼,道,“你今年不也年滿十六了,要不我請你大嫂幫你物色一位佳人?”
“算了吧…”顧時珩搖了搖頭,聶世成亦跟着笑了,站起身來,道,“好了,我說正事,讓你過來,是有禮物要送給你。”
“禮物?”顧時珩略有吃驚,望着聶世成遞過來的木盒,緩緩打開,亦有些詫異。
這木盒之中,竟是一玄鐵面具所制的鬼面面具,青面獠牙,威風凜凜,拿在手中卻并不覺得沉重,反是輕盈。
“以後萬一再有戰事,你可帶着這個,其一是你之前眉骨鼻梁斷裂過,有個面具可以護住面龐,其二也是免得敵人因為你的容貌..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聶世成說道。
顧時珩望着這面具,心底也頗為感慨,他與這聶家萍水相逢,聶大哥竟能待他如此,亦無法避免的讓他想起了自己兄長。
他擡起頭來,眼底略微感動,拱了拱手,道,”多謝聶大哥!”
“行了,別整日謝來謝去的,都說了你既是我們手下的兵,我便會當親弟弟看待。”聶世成輕輕一笑,将瓷碗往顧時珩處遞去,道,“天熱,先嘗嘗你大嫂做的桂花露。”
“嗯。”顧時珩輕輕一笑,拿起瓷勺,它入口即化,只覺涼爽無比。
待到從聶世成那裏出來,已快子時了,天幹物燥,他方才又練了武,雖沐浴過了一次,仍覺有些燥熱,便想上山再去泡泡泉水。
沿着山間的小徑上山,亦見月華如水,聽聞四周鳥獸和鳴,心中亦生出些許惬意。
行至半山腰,不時有微風吹拂,亦涼爽了不少,他遙遙能聽見水流緩緩流動之聲,撥開叢林,往前走去,竟見這池子最裏面的岩壁上,竟已靠着一人。
聶世信微眯着雙眼,手臂舒展,靠在最遠之處。
他并未散發,月光灑在他如鋒的劍眉和高挺的鼻梁之上,顯得冷俊非常,聽到腳步聲,冷不丁地睜開了眼睛,忍不住也眉頭一挑。
顧時珩張了張嘴,良久都沒說出話來,最後吐出了一句,“這麽巧?”
聶世信看了他一眼,手指落在岩壁,輕輕地敲了敲,道,“你是來泡池子的?”
顧時珩稍有些遲疑,心想要不要明日清晨再來時候,聶世信突然開口,道,“按照規矩,高級軍官休浴,級別低的需避讓,所以如果我在這裏,你沒資格下來。”
“還真巧了,便因為你随口亂引用軍規,我已将其背了不止二十遍,并且很明确的告訴你,根本就沒有這規矩!”
顧時珩心底亦起了少年意氣,聶世信不準他下去,那他偏下去。
這麽大個池子,又有誰礙得着誰?憑什麽他占了一個角落,他便要明日來,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反手撫上發冠,輕輕的松開自己的發髻,頃刻之間,三千青絲便一同墜落。
聶世信皺了皺眉,啧了一聲,匆忙避開了目光。
而在顧時珩手落在自己腰帶的那一剎那,突然轉身,拽住自己黑袍一邊,猛地一撕。
布料破碎聲響起,他竟徑直撕扯下了一長長的黑色布條,反手摁在了自己的雙目之上,又繞到腦後,在後腦勺上綁了個死結。
顧時珩站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聶世信似是也知道了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幹巴巴地解釋了一句,“不是很想看你。”
顧時珩氣得咬了咬牙,也不理他,褪去外袍,徑直走下了水池。
二人離得尚遠,幾近是站在了對角線上,他單手扒住池璧,手撫在池面,猛地往聶世信那處一潑。
池水飛濺而起,水珠砸到了聶世信的臉頰和發上,他輕輕一笑,道,“有些人惱羞成怒了。”
“你是真的有點煩人,聶世信。”顧時珩咬牙切齒,“如果不是我不會水,你早就…”
“如果不是你不會水,且打不過我..”聶世信微微地擡起頭,目光順着自己聲音的方向,話說得快,回過神來時候,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道,“等等,你不會水?”
顧時珩沒回答,自是默認了。
聶世信揚了揚下颚,指向的正是顧時珩那方向,那下正好有些石塊,道,“那你就在那裏站着,這池子裏的水深九尺,你再往這多走一步,我都不會救你。”
“王八蛋。”顧時珩手落在池面之上,又潑些水,聶世信随意潑了兩把已示反擊,二人終還是安靜了下來。
此時本已是子時,天色極晚,按照尋常時刻,這已到了該熄燈就寝的時刻了, 不知不覺,二人都有些困意。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微風吹拂,響起了水波之聲,聶世信小憩了一會兒,突然醒了過來,他下意識地開口,喊了一聲,“秦衍”,卻并未得到回答,反而只聽得見風聲與水波之聲。
他心底有些放心不下,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回應。
骨節分明手落在自己的眼前,終一把将黑布扯了下來。
月色朦胧,銀光将萬物籠罩,而在離他最遠之處,顧時珩長發散落肩頭,猿臂扶在池沿,亦輕輕地阖着眼。
這張面龐在月色之下,青絲盡數散開,沾在泉中半濕不濕,往日那英武深邃盡數被消散。
這擡眸一瞥,更是見其容貌豔麗,螓首膏發,自然娥眉,見者靡不啧啧。
這人實則很奇怪,聶世信不止一次這麽想,他身披铠甲時,你總覺得他無堅不摧,乃是天地一等一的好男兒,可是花前月下,紅燭朱羅帳時,你又覺得仿佛他一碰便能破碎。
聶世信微微凜眉,一時候間覺得心有些亂了節奏,甚至行動比念頭更近一步,還未想清楚。便站起身來,一步一步朝其走去。
顧時珩聽見水聲漸近,亦從淺眠中稍稍驚醒,方一擡眼,竟見那鋒利的雙眸已近在咫尺。
聶世信本想叫他醒醒回去再睡,可在對方睜眼的那一剎那,腦袋竟變成了一片空白, 怔愣在了原地,既沒有說話,亦沒有動作。
而二人的距離實在微妙,聶世信站在顧時珩身前,而顧時珩背靠着池壁,倒仿似被禁锢住一般,無處可去。
二人皆未着片縷,顧時珩自然不自在,微微凜眉,看聶世信一眼,眼底有些嗔怒。
若是換做旁人,多半亦會識趣地移開目光,聶世信卻不是旁人。
他本來是想躲的,被瞪了一眼之後,反而不躲了。
目光如炬,一動不動,仿佛要在顧時珩臉上看出花來,連半點躲閃都沒有。
“幾個意思?”
這樣之下,顧時珩亦生出來挑釁之意,徑直望了回去。
他脖頸修長而喉結突出,望着聶世信,勾了勾嘴角,道,“怎麽的,少将軍說不想看我,難道是說在我清醒着的時候,不敢看我?”
他這話剛一落下,似是在宣布戰争正式開始。
突然間,聶世信猛地伸手,落在了他的側頸之處,将他往前拉了一步。
那因為常年練槍而滿是繭的拇指順着顧時珩的脖頸,落在了他的喉結之上,而顧時珩脖頸的青筋正在他指腹下跳動。
顧時珩仰頭看他,俊美的臉上帶着分挑釁,映紅的唇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
目光交錯,說不上算是調/情還是博弈,莫名之間,竟生出幾分劍拔弩張起來,兩人如同兩只争奪領地的雄獅,鼻梁愈來愈近。
顧時珩就這麽看着他,他很好奇,甚至有點興奮,想看看聶世信到底有多大的膽子,可而突然之間,不遠處傳來了談話之聲。
“诶,都這麽晚了,泉水應該沒人了吧!”
“我特意挑的這個時候!”另一人答道。
而這喧嚣,亦将先前的旖旎徹底打破。
聶世信如夢初醒,單手撐住池壁,飛身而起,瞬間便出了這池子,将自己的黑袍胡亂披上,轉身就走,從頭到尾都沒有再敢看顧時珩一眼。
顧時珩側頭,望着他高挑而愈來愈遠的背影,突然笑了。
“傻瓜…”他手落在池面,輕輕地波動池水,激起漣漪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