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建元二十三年正月,西洲以四萬大軍進犯大梁邊境重鎮靖遠,血戰一月,被被靖遠參将聶世成以一萬大軍擊退。
西洲軍死傷兩萬三千餘人,靖遠軍死傷四千六百千人,水流被鮮血染紅,數月未能清澈。
遠戰後,城牆敗落,盡是凹陷,城外橫屍遍野,蒼蚊成群,城內血流成河,人人缟素。
顧時珩上半張臉仍裹着紗布,唯有眼和唇露在外面,背着隊正的屍體,從城牆之上,一步一步的往下走,将其将其放置在了由柴木所支撐的木板之上。
在這塊巨大的木板上,是近十名大梁士兵的屍體,放眼望去,靖遠城中,這樣的木板數以百計。
此處乃是軍營,距離城中尚遠,但是他仍聽得見人的哀嚎和哭泣。
實則死在這裏的人,許多并不來自靖遠,而他們的父母親族,只有在數月之後,收到這裏的一捧黃沙,那将是他們摯愛之人,在這個世界上給他們留下的唯一東西。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聶世成站在高臺之上,肩上綁着一塊白布,安靜等待。
顧時珩亦是如此,稍稍走神,裴志走到了他的身旁,與他并肩而立。
所有人都筆直站立,對自己的戰友致以最後的敬意,而聶世成站在臺上,舉着一碗酒,緩緩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得以有諸君之所在,大梁安得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第一杯酒,我代大梁千千萬萬子民,敬予諸君,多謝諸君護國安民之功。”
言罷,聶世成将酒灑落在地,又緩緩道,
“這第二杯酒,敬予東風,願東風知你我心意,帶諸君魂歸故裏..”
“第三杯酒。”聶世成皺了皺眉頭,眼底藏着一股隐痛,“敬十八殿閻羅,地府諸君,願善待我之同袍,使其早日脫離苦海!”
而顧時珩站在不遠處,望着他,亦緩緩閉上了眼睛。
雖他與這些人不過同吃同住幾月,很多甚至連話都沒說上。
但是看到一個又一個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亡,這樣的震撼無法用言語形容。
他殺了人,差點被殺,亦看到了許多人被殺。
這樣的刀山血海,很難不改變一個人的心境,恍惚間,他亦覺得自己已與原來的自己大不相同。
甚至也都快記不起,作為顧時珩在順天府中,無憂無慮,輕劍快馬,到底是什麽滋味了
“點火。” 不遠處的聶世成緩緩道。
火花沖破天際,哀樂長鳴。
順天府歌舞升平,可會有人知道,這西南邊陲的冬天這麽冷,冷到刺骨,冷到讓人心驚。
待到将他們戰死的同袍焚燒之後,顧時珩轉身,一步一步再一次登上了靖遠城牆 。
大風已過了,天地澄澈如淨水,目光所至,除去殘垣斷壁的靖遠,亦是碧空萬丈,千裏戈壁,萬裏黃沙。
他微微出神剎那,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轉過頭,裴志手裏拿着兩壺酒,與他并肩矗立,将酒遞了過來,道,“葉将軍特許的,從晉州送來的黎城酒,整個軍營就一百罐。”
“….”顧時珩搖了搖頭,指着自己腦袋上的紗布,道,“還喝?我教訓可吃夠了。”
“…行吧,那我自己喝。”裴志亦笑了,目光落到顧時珩的臉上,道,“你這臉究竟怎回事,醫官如何說?不會真容貌毀了吧?”
“約摸着眉骨和鼻梁斷了,還有這處骨頭也碎了一塊。”顧時珩嘆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眉心,道,“大夫幫我複了位,也只有等它們自己再長好,不過到底會長成什麽模樣,那可就沒人知道了。”
“哎,你這容貌當真毀了,也确實可惜!”
裴志聽到此話,頗為感慨地搖了搖頭,對上了顧時珩略有深意地眼睛,急忙道,“诶,我先跟你說清楚,我可沒有斷袖之癖,不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這看着花凋了春過了,誰都會憐惜一下,是吧?”
“你這比拟合适嗎?”顧時珩啧了一聲,伸手便搶了裴志手中的酒,亦喝了一口,裴志笑了笑,道,“不是不喝嗎?”
“以後打仗不喝了。”顧時珩斬釘截鐵,又似是自我确認一般,又開口說了一遍,道,“絕對不喝!”
二人不過閑聊片刻,便被人打斷,身後之人一身素衣,瞻彼淇奧,竟是公孫彧。
他朝顧時珩與裴志二人拱了拱手,目光落到顧時珩身上,道,“秦大哥,聶将軍請去一趟。”
“聶将軍?”顧時珩心頭一緊,道,“是…”
“聶世成将軍。”公孫彧似是知道其所想,急忙說道,顧時珩這才松了口氣,跟着他往軍營走去。
一路二人随口閑聊,公孫彧說他那日挨了軍棍之後,其文采卻被葉良櫻将軍所賞識,如今已入了指揮所做經歷司。
而他聽聞了顧時珩臉受傷了之後,特意去秦州求了烏雲阮日膏,據說可以去除傷疤,如燕過而不留痕。
顧時珩接連道謝,又聽公孫彧說起來自己的家世,竟覺得他們二人是同病相憐。
“我來自蘭陵公孫氏,雖算不上名滿天下,但好歹也出過幾個宰相進士;祖上在前朝當過左仆射,降梁之後身份敏感,為了保全家族,不受無妄之災,命我們七代不許參加科舉。諸位長輩自然遵命,亦沒有再入朝為官,一心一意做學問,所以我年少時,雖母親走得早,和妹妹在公孫家過得也算是幸福。”
“去年父親走了,家裏的一切都歸大哥,我和妹妹不求能得到一點半點,只是希望能在宅子中有個安身之所,大哥也不願意,将我和妹妹趕了出來;先輩有命,我不敢不從,可我帶着年幼的妹妹,亦無處可去,只能來西北邊陲參軍。不求男兒功名馬上取,只求能夠讓我們兄妹二人食以果腹,衣以覆體了。”
“那你妹妹現在亦在會洲?”顧時珩稍有些許感慨,問道。
“她在會洲城中住着,我将她托付給了當地一對農家夫妻。”公孫彧輕嘆了口氣,轉過頭,望向顧時珩,道,“誰能不嘆一句,命運弄人呢。”
“公孫兄,我自知碰到這等事,誰都會心情郁結,但你不如換個角度想想.."顧時珩輕輕勾了勾嘴角,道,“被困在公孫府,雖平穩安樂,百歲無憂,但不是也是一眼看得到頭嗎?此地雖苦,但天地廣闊,可能性無窮,誰又會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說不定将來能成就的事情,比之前好百倍,千倍呢?”
“秦兄,你便是這般告訴自己的?”公孫彧自知眼前此人絕非常人,繼而問道。
“是啊,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既過去的都已過去了,不如想想此刻,想想未來, 你看看這一戰之後,這麽多将軍化作了塵土,我們還活着,與其整日郁郁寡歡,不如珍惜當下。”
顧時珩笑着搖了搖頭,這般說道,雖其面部全然被紗布所蒙住,但是那桃花眼低的飛揚肆意,亦不禁感染了公孫彧,良久之後,才贊嘆了一句,“你果真絕非池中之物,秦兄。”
“哈哈,過獎了!”顧時珩搖了搖頭,眼看已走到了聶世成營帳的門口,朝公孫彧行了一禮,轉身行入帳內。
他本以為,自出多半只有聶世成一人,沒想到葉良櫻,魏成通與聶世信三人亦在此處,拱手行了一禮,道,“見過四位将軍。”
四人回過頭,齊齊地望向他,聶世信看着他腦袋上纏繞的白紗 ,先是一愣,随即嘴角生出譏諷的一笑,并未說話。
“秦衍。”
聶世成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這一仗他在聶世成手下聽命,二人亦稍稍熟悉了起來。
随即将他拉到沙盤附近,道,“這一仗你斬首三十餘人,打得不錯,按照軍規,将會晉升為九品百人将,到時候葉将軍會把賞賜同旁人的一同發下去,這次讓你來,還有別事。”
顧時珩微微一愣,亦未想到有一天,他會因為自己被封個九品芝麻官而感道高興,但是天生便有的,和自己一刀一槍殺來的,畢竟不太一樣,繼而擡起頭,道,“多謝..還有何事?”
他這話落下,聶世成擡頭望了一眼葉良櫻,其為巾帼英雄,雖已是不惑之年,卻仍看得出昔日美貌,可這樣的女子若用容貌來形容,卻是過于膚淺,畢竟那雙丹鳳眼下藏得早已不再是女兒家的柔情似水,而是金戈鐵馬,沙場征戰的殺伐。
她望了一眼顧時珩,道,“我聽聞你功夫不錯,秦衍?”
“還行吧..”顧時珩忍不住望了聶世信一眼,坦誠道,“我曾在比武中輸給聶二..将軍。”
“輸給我還不正常?”聶世信沒忍住,說道,“難道你覺得你該贏我?”
“….住口。”葉良纓沒好氣的看了聶世信一眼,又望向了顧時珩,緩緩道,“輸給二郎,不代表你功夫不好,我此次讓你來,是另有要事。”
“葉将軍請講。”顧時珩說道。
“如今我們所在乃是會州,這旁還有蘭州,熙洲,鞏洲,這四洲乃是邊防重地,但也正因為此,大量的兵力人力都在駐守邊疆上,匪患也變得十分嚴重。”
如今我意欲讓二郎挂帥,統領熊貔三千人,将匪患徹底根治,你如今被封為宣節百人将,當他的副将正合适,意下如何?”
“..我意下如何?”顧時珩倒沒想過,居然他還能被問意見,稍稍抿了抿唇,望向聶世成,道,“既然葉将軍問我,那我能拒絕嗎”
“秦衍,你別順杆往上爬!”
聶世信聽到此話,頃刻間臉色便不太好,“母親體恤将士,問問你,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此乃軍令,違抗軍令,你知道是什麽下場嗎?”
“世信!”聶世成呵斥了他一聲,随即望向葉良櫻,道,“他年紀小,我跟他慢慢說,母親。”
葉良櫻點了點頭,輕輕地揮了揮手,道,“那你們二人先去吧。”
顧時珩跟着聶世成去了他的後營,聶世成的妻子嚴春燕為他們二人沏了兩杯熱茶。
顧時珩已近三月沒有喝過茶了,此時頗為感慨,輕輕地道了聲謝。
聶世成在軍中威望極高,便是他對每一個将士,都像對自己弟弟一般愛護,望着顧時珩,沉默了片刻,道,“這剿匪乃是好事,你為何不想去?跟二郎合不來?”
“疏不間親,我不敢說。”顧時珩冷不丁地擡了擡眼,道。
“你這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不說?”聶世成輕輕一笑,道,“怎的,覺得他脾氣不好?”
“那豈是脾氣不好?”顧時珩猛地放下茶杯,望向聶世成,道,“聶大哥,你不覺得這聶二..過于暴躁了嗎?如若是你去剿匪,要我當你的副将,那我一百個願意,可是換成這聶二….”
“他是這脾氣,你不要往心底去,他還是很喜歡你的。”
聶世成溫潤一笑,望向顧時珩道,“此時暫時無戰事,你在軍營待着,也對自己沒什麽助力,去剿匪反而能磨一磨自己性子,畢竟在我看來,你也希望在軍隊中,有些建樹的,是嗎?”s
顧時珩的眉頭不自覺的跳動一下,暗自想這聶世成怎麽喜歡亂用詞語,喜歡都能說得出口,又覺得他眼下頗為有理,難免被有些說動。
聶世成站起身來,緩緩道,“要當兵,當個好兵,甚至想當将軍,不是勇氣便足夠了 ,但你身上有勇氣,這是好事,至于沒有的,你會慢慢磨出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顧時珩聽到此處,知道也自己也無話可說了,其一是聶世成說的确實有道理,其二是多半這母子兄弟三人也在搞先禮後兵,他一個九品芝麻官,現在确實沒什麽說話的權力,還不如先答應下來,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
既然顧時珩開口,聶世成也神色一松,随意跟他聊了兩句靖遠戰事,指導了兩句。
顧時珩突然生出了疑惑,忍不住開口問道,“對了,聶大哥,之前戰事,我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聶世成反問道。
“其實我感覺戰到最後,靖遠都已是樯橹之末了,可為何西洲卻突然的選擇退兵,并且也不再來犯了?”
‘這倒是我們運氣好了。“聶世成說道。
“何解?”
“這次西洲後院起火,哈穆爾打仗打到一半,被國主娜藍突然召回,我聽母親說,哈穆爾方方一進宮城,便被關在宮殿之中,用亂箭射死,而他的兒子潑離,已成了西洲新的護國大将軍和兵馬大元帥了。”
“什麽?”顧時珩聽到此話,險些一口水嗆出,擡起頭望向聶世成,道,“這樣看來娜藍跟潑離一同謀害了哈穆爾?”
“是,你方來邊境,恐怕有所不知,在宮廷內磐沓身死之後,西洲已全部被拉裏嗒家族所控制,也就是哈穆爾和潑離他們家,娜藍不過是個傀儡君主。”聶世成搖了搖頭,說道,
“哈穆爾一心想要入主中原,前些年磐沓還在的時候,主張和談,哈穆爾亦多次騷擾邊境,帶來戰亂,如今娜藍和潑離勾結,做掉了哈穆爾,不知以後這邊境,會如何發展了。”
顧時珩心底無比震蕩,當初娜蘭說自己要回西洲,與虎謀皮,來報殺母之仇,沒想到竟才短短半年,哈穆爾當真死在了她的手上。
磐沓國主之死,潑離分明也涉及在其中,娜蘭分明知道,卻不殺他,反而利用他,讓他幫忙謀害了自己的親生父親…還将他封為高官…
鄭州府一別,還像是昨日,可娜蘭又如何能有這麽翻天覆地的變化?她還是當時那個跟她一同玩樂,喝酒吃肉的少女嗎?
想到此處,他又忍不住自嘲,莫說娜蘭了,難道他不是也已變成了另外一人。
他與娜蘭相逢之時,分明還如此相似,他是大梁養尊處優的九皇子,娜蘭乃是西洲飛揚跋扈的嫡公主.
可幾乎是同時,他們的命運又皆發生了劇變,從此以後,便仿似兩支射向不同方向的箭,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