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夜已深,皇覺寺中,一片安然祥和的景象。
陸昭蘊睡在廂房床榻之上,遙望屋頂,方方在思索兩日之後的面試,而突然之間,窗戶被猛然推開,他急忙起身,側頭一望。
顧時珩單手撐住窗沿,翻身而入,手裏還拿着個包裹,行至陸昭蘊身旁,将其往他懷裏一塞,道,“別睡了,你連夜回晉州去,現在就走!”
“殿下?!”陸昭蘊有些摸不着頭腦,跟這站起身來,望向那雙桃花眼,道,“你這深夜如何還來此處是何意,為何要讓我走?”
“….”
這是何意?顧時珩眉頭一沉,總不可能要跟陸昭蘊說,這是天子要殺他。
可是到底是為什麽,父皇一向慈愛,這陸昭蘊到底犯了什麽大錯,要讓父皇派段總管來取他性命?
他并未前去詢問父皇,便是知道,問了亦得不出個答案。
既然如此,或許京城是是非之地,回了晉州反而無事。
顧時珩連夜逃出宮來,便是想讓他快些回去,可別在此處平白無故丢了性命。
“你別問這麽多,我本以為有人要殺你,以我的本事亦能護得住你,但是卻并非如此。”顧時珩微微沉了沉眉,落在陸昭蘊身上,道,“你要想活命,就回晉州去吧,我今夜便可帶你出城。”
聽到此話,陸昭蘊的臉色先是閃過了一絲驚恐,随即竟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衣擺,在床沿便坐直了身子,道,“我是必不可能回去的,殿下。”
開口竟頗為鎮定堅決。
“為何?”顧時珩皺眉。
“我家族亦非顯赫之家,爹娘為了我進京趕考,省吃儉用了近三年有餘,我此刻回去,豈不是辜負了他們;再者,我亦對殿下明言過,我心底有抱負,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秦将軍平反,如今魚躍龍門僅此一步,我如何可能現在放棄?”
“你若是命都沒了,那可才是什麽都沒了!”
顧時珩皺了皺眉,一時間覺得此人莫非是沒聽懂他說的話,他都說得如此明白,他命且危在旦夕,他還在言什麽抱負不抱負,辜負不辜負的?
“我回晉州,難道這幕後之人便一定會放過我嗎?藏頭露尾,反而不見得平安無事,勇敢面對,說不定能換得破局之道。”
“…..”他分明消瘦,語氣平淡,身上卻力量蓬勃。
顧時珩眨了眨眼睛,雖覺這人牛一般的脾氣讓人頭疼,亦心底生出了幾分贊賞之意。
行至床邊,緊跟着與陸昭蘊并排坐下,心底暗自下了個決心。
陸昭蘊見此,心底猛然一驚,急忙站起身來,道,“殿下?”
“後日便是殿試,也不過兩夜一日了,在這之前,你就待在皇覺寺中,哪裏都不要去…” 顧時珩說道。
陸昭蘊點了點頭,自知自然如此,稍有不解,顧時珩望向窗外,道,“我亦如此。”
聽到這話,陸昭蘊臉色大驚,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睛,道,“殿下這是要..守着我?”
顧時珩沒說話,算是默認,陸昭蘊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這是為何?”
他自然一介草民,無德無能,何至九皇子于此?
“為何?你讀的四書五經裏沒說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義必許死,臨危當指囷嗎?”
顧時珩緩緩擡頭,掃了他一眼,以他的為人不知道倒也罷了,可此時這事兒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不可能不管。
雖心底自知這不是長久之計,但目前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了,便等到他殿試之後再說。
至少他心底清楚,如果他守在此處,父皇再想殺他,也不可能在他面前動手。
二人稍稍有些沉默,陸昭蘊已眼眸微潤,感動至極,就在這時,顧時珩擡頭看了他一眼,頃刻間便打破了這裏稍顯沉悶的氣氛。
“我都說了我要住在此處了,你還愣着幹嘛?去給我拿新的被褥帛枕啊。”
“啊..噢..”陸昭蘊如夢方醒,呆呆地應了一聲,急忙起身走到衣櫃旁,取出了新的寝具。
方一轉身,便見顧時珩取了床草席,鋪在床上,順手便把他先前的寝具扔下了床。
“殿下..”陸昭蘊眨了眨眼睛,道,“你是想要我睡地上?”
“不然呢?”顧時珩輕輕的拍掉床單上的灰塵,擡頭看他,道,“莫不是你還想讓我睡地上?”
“不是..殿下,我的意思是..”陸昭蘊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你我其實都是男子,這床亦不小,或許我們可以同塌而眠?”
顧時珩微微沉眉,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拉了拉嘴角,道
“不行。”
想得到是美。
“好罷。”陸昭蘊搖了搖頭,心想這皇子就是不一樣,而顧時珩又尤其不一樣。
你說他是個天潢貴胄,傲氣淩人的皇子吧,他又仿似仗義熱忱得很。
但你要說他只是個身份尤其尊貴的仗義少年,那他骨子裏矜貴疏離亦藏不住。
陸昭蘊走到床邊,稍稍撚熄燭火,走到地上草席,緩緩躺了下去。
此時已是春日,雖躺在地上稍有些硬,但是并無寒冷之處。
顧時珩自躺下便再無半點聲響,陸昭蘊不信其已睡着,試探性的開口,道,“殿下..”
“….”
顧時珩從半睡半醒中醒來,掃了他一眼,道,“何事?”
“兩湖兩廣大旱,殿下如何想?”陸昭蘊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問道。
“我能如何想,朝廷該做的也做了,該想的法子也想了,如何也輪不到我。”顧時珩轉身,面向裏面,道,“陸昭蘊,別說話了,否則別人不來,我怕我也會忍不住起來砍了你。”
陸昭蘊輕輕一笑,似是也有些摸清楚了顧時珩的性子,知道他是吓唬人的,
“知道了,殿下。”
他轉頭,遙遙的望着顧時珩在黑暗之中的影子,暗自道了一句:多謝。
一連兩夜,顧時珩都與陸昭蘊在皇覺寺裏待着,第三日清晨,二人一同下山,行至紫禁城開元殿參加殿試。
一入紫禁城中,顧時珩便不怕父皇再想殺人,縱使天子做事,也不可能為所欲為。
待到殿試結束,顧時珩意欲找他商量一下接下來如何,誰知陸昭蘊托人給他帶了句話,說出去聚餐喝酒去,人竟跑得沒影了。
顧時珩心裏一驚,喚人出去尋他,結果半日沒尋到,都已經莫不是又出了事,發現人不過是在白鞏樓和其他進士吃了酒,雖大醉一場,卻安然無恙。
顧時珩稍稍松了口氣,覺得自己當真是杯弓蛇影,卻仍叫自己的貼身侍衛暗中守護。
一連幾日,并無異常。
五日之後,陸昭蘊送來一屏絹紙,顧時珩打開一看,竟是陸昭蘊親手所寫的’上林賦’。
行書洋洋灑灑,全篇四千二百八十一字,字字皆有大家手筆,想必這幾日陸昭蘊除去了見吃酒,便是日以繼夜寫這作品,顧時珩輕輕一笑,自然将其珍藏。
十日之後,在傳胪大典之上,皇帝與百官親臨宣布名次,亦出乎了顧時珩預料。
陸昭蘊在衆才子之中仍被禦筆親點為頭名,登狀元及第,成為本朝的第一位在鄉試,會試,殿試皆為頭名之者,連中三元,名震朝野。
而顧時珩知道此事之後,心底亦盼望這事兒當真已過去,可亦覺得不安..
真的就這麽過去了嗎?
一日午後,顧時珩方方小憩醒來,突然見,便見他的貼身丫鬟碧泉急匆匆地走進來逍遙謝,道,“殿下!殿下,不好了!”
顧時珩急忙起身,望向她,道,“發生了何事?”
“方才紫宸殿那邊傳來消息,陸大人和其他參加殿試的大人們,都被抓進宮中了!” 碧泉急忙開口,說道。
“你說什麽?!”顧時珩猛地坐直身子,追問道,道,“全部?究竟怎麽回事?”
“說是陛下今日又複核了殿試考卷,發現有好幾人寫得都大同小異,立刻便把禮部侍郎劉大人叫進了宮,劉大人竟承認了自己的确跟考生李守誠私通了考題,而李守誠說他與所有進士都說過這題..陛下一怒之下,說要将所有進士盡數處斬,念李守誠将過補過..才決定饒他一命。”
顧時珩擡起頭,突然血涼得發慌。
父皇不是不殺陸昭蘊,他要為了殺一個陸昭蘊,把所有進士都一鍋端了。
為什麽?!
這陸昭蘊是犯了天條還是地法,竟把一向仁慈的父皇逼到這等地步?
如果只是想害陸昭蘊,又為什麽要以這種方式動全部呢?
父皇到底是在怕什麽,這又是為了隐藏什麽?
縱使有這麽多的疑雲,顧時珩自知為陸昭蘊,為無辜之人,為了義,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觀。
“這是陷害!”他猛地站起身來,望向碧泉,道,““把我蟒服拿來,再去跟母後說一聲,這事兒我不可能坐視不管。”
等到顧時珩明黃色蟒袍加身,闖入進紫宸殿時,氣氛已經十分緊繃,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二十二名進士與禮部侍郎跪在地上,周身戰栗。
太子,四皇子,七皇子,站立在皇帝右側,除去恭敬便無其他表情。
皇帝眉目緊縮,本只是嚴肅,看到顧時珩時候,眉頭猛然一蹙,道,“你來此處做什麽?”
陸昭蘊跪在地上,見他身影,輕輕的喚了聲,“殿下..”
“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顧時珩掀起明黃色衣擺,跪地叩首,并未起身,反而只是遙遙望向皇帝,道,“兒臣擅闖入紫宸殿,罪該萬死,然兒臣實不能眼睜睜看着将來國之棟梁蒙冤,請父皇聽兒臣一言!”
“今天不是你來湊熱鬧的時候!”皇帝眉目一沉,望了一眼諸位進士,道,“朕日後再找你算賬,現在先下去,不要再這些賊人面前失了分寸!”
“到底他們是賊人,還是有心人利用!”顧時珩突然擡頭,望向父皇,“父皇,你真的問心無愧嗎?!”
“你….!”皇帝看着他,蒼白的臉色閃過一絲震怒,手死死的拽住龍袍一腳,滿眼不敢相信,“放肆!你這是何意?!!”
顧時珩跪在地上,桃花眼剎紅,竟不等皇帝免禮,徑直站起身來。
他走到一進士旁邊,問道,“你舞弊了嗎?
那進士眼底的滿是恐懼,望向皇帝,又落到顧時珩身上,猛地叩首,道,“我沒有!殿下!”
“你舞弊了嗎?”顧時珩又望向另外一人,說道。
“殿下,草民是冤枉的!”
“你舞弊了嗎?”顧時珩又問,甚至不用得到答案,便回頭望向皇帝,道,“兒臣甚至不必問,便知他必然沒有!”
“自從那日之後,我與陸昭蘊一同住在皇覺寺,朝夕相處,寸步不離,你說諸位進士舞弊,說他亦在其中,父皇,你倒是告訴我他如何舞弊?如何可能舞弊!”
“顧時珩!”皇帝猛地一拍木桌,臉色慘白,“那你的意思,是劉大人陷害他們?是朕偏聽,是非不明!?
“父皇,士者,國之重器;得士則重,失士則輕,得賢則昌,失賢則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這可是父皇教我的!父皇如此草率,憑借着二人一己之言,便要篤定這二十餘進士舞弊,兒臣不服,恐怕天下人亦不服!”
“於菟!”太子眉目一凜,急忙站了出來,朝地上跪去,道,“父皇,九弟年輕氣盛,說話沒分寸,還望父皇恕罪!”
“這到底是年輕氣盛,還是目無君父,無法無天!”皇帝猛地一把掀翻木桌,奏折奏章落了一地,“顧時珩,你當真覺得朕寵你,便什麽事兒都說得,什麽事兒都做得了嗎?!”
“兒臣不敢恃寵而驕!但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有些話兒臣不得不說,不得不做!”
顧時珩見此,突然跪下,擡起頭,望向父皇時,眼底亦染上了一絲紅,
“爹..這可是你教我的,三杯吐然若,五岳倒為輕! 我若袖手旁觀,反而辜負你的教誨了,爹!”
“你….”
剎那之間,皇帝望着他,神情有些恍惚,一時之間,倒仿佛像透過他,看到了別人的什麽的人。
緊接着,他仿似被抽去骨頭一般,身形有些憔悴,轉身時候,亦讓諸人驚覺他的消瘦。
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龍椅。
而這頃刻之間,由劍拔弩張的氣氛轉為一片死寂。
顧時珩擡起頭,望了陸昭蘊一眼,深情仍未放松。
而皇帝突然長嘆了口氣,似是終于妥協了,坐下身來。
“傳朕的旨意,建元二十三年進士二十二人,皆天性頑劣,目無法度,自此,廢黜其科考成績,勒令諸人..永世不得入朝為官。”
“九皇子顧時珩…性情頑劣,沖撞君父,仗責二十,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