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很潮的夜
第10章 很潮的夜
那件事後,盧三白和陳翠雪很快離了婚,快得像刀切豆腐。
陳翠雪很聰明,非常聰明,要是世界上有個盧三白肚裏蛔蟲獎她絕對能蟬聯總冠軍。她知道盧三白就算是賠得精光也得要臉,所以我懷疑光屁股是她特意表演的一出脫衣舞。
盧三白幾乎是求着她迅速把婚離了,她趁火打劫,在盧三白身上挂了我這個拖油瓶子。
從民政局出來的那天,我跟在盧三白身後慢慢走,把自己縮小,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他要能忽略我的存在最好,做池魚太累了,我只想做個鹹魚。
但是他還是聽到了我的響動,我是個一瓶不滿半瓶亂晃蕩的拖油瓶子,我肚子裏在響,叽哩咣當。盧三白轉過頭來看我,像看一坨死物。
然後他的眼睛睜大了,我從裏面看到了厭惡,像清醒的人看醉漢和嘔吐物。我酷肖陳翠雪,有如出一轍的白皮膚、大眼睛,甚至連鼻尖上的一粒黑痣都完美複刻,他盯着我的黑痣,皺眉,像西裝革履的人看他鞋面上的泥點子。
我後退了半步,他的眼神在說,賤骨頭。
我的父親在罵我,雖然他只是腹诽,但我還是聽見了,他罵我婊子生的,賤骨頭。
四周寂靜,我和街上來往的人群間隔着層薄膜。我等着他的暴怒,等着他随手抓起東西揮在我身上,拿他手裏的合金水瓶子砸我。但盧三白很得體,他只是走到了我旁邊。
聲音低沉地說,你怎麽不去死。
盧三白一生順風順水,他是十裏八鄉稀缺的高中生,吃公家飯,讨到了最漂亮的老婆,有一個能證明他基因的、次次考第一名的兒子。現在他的夢碎了,沒人捧他的腳,那些開廠子開豪車的大老板比他值錢的多,老板拐走了他的老婆,兒子可能證明不了他的基因,是個雜種。盧三白把他的悲慘歸結于時代的變遷和知識分子的落魄,而我,我是他屈辱的佐證。
我每次在睡夢中醒來的時候,都能發現他在盯着我,瞪着一雙白多黑少的眼。他拳頭握得很緊,可能是想要肢解我。第一刀先剜去我臉上的痣,第二刀戳瞎我的眼珠子。
但他最終沒有,他在家裏放了些保證我不死的食品,然後回他的辦公室,然後出走,盡力不見我。這是我想要的,我一人,氧氣會比較多。
但事情哪有那麽容易呢?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盧三白一直活到兒孫滿堂,所以這個關卡他必然爆發。盧三白的巴掌是在一個刮風的夜晚落下的,當時他喝得很醉,變成一灘倒在沙發上。
我從裏屋伸頭,看了他一會兒,起來給他倒了杯水。
爹,你喝點水。我小聲嘀咕。
他本來是低着頭的,聞言上瞅,然後眼珠子落在我身上不動了。迎面而來一股劣質白酒的味道,他木着舌頭問,誰是你爹?
臉被扇到另一邊,搪瓷杯子掉到地上,我腳面砸了滿滿的水。他白多黑少的眼睛像蛇,然後毒蛇張開了嘴,毒液噴了出來,厲聲,誰是你爹?
他開始打我,用巴掌。我在地上滾着躲,痛得直抽抽,他卻像是不解氣,又抓起別的打我。
我看着出現在上方的東西,取代巴掌的工具,雞毛撣子、擀面杖子,最狠的還是炭火夾子。炭火夾子是鐵的,落在皮肉上的時候細胞在嘶吼,有一下抽在胃上,我喉嚨裏一陣幹嘔。
他忍不住了,他罵出聲了。他罵,狗娘養的!婊子生的!雜種!雜種!
找你的賤娘去吧!他媽的老子真是倒了十八輩子血黴,碰見這麽個玩意兒!
在他眼裏我不是沒有雜毛的小白狗,我是窩裏下的那只混得看不出顏色的東西,甚至連是狗是貓都不知道。他還要養着,他還要養着。
盧三白的手一邊打一邊抖,精神開始恍惚,我懷疑他看到的不是我,是陳翠雪,因為他口裏的髒話從婊子養的變成了婊子。
我的腿無助地踢他的肚子,他掐我的脖子,通過殺我,他想象自己殺死了陳翠雪。
可我不想死。
我向旁邊住啊,手指摸到了東西,黑夜裏我判斷那是個鐵盒子。窒息的恐懼感侵襲了我,他的手掐走了我的腦漿,我用鐵盒子砸了他的頭。
盧三白暈了一下,向旁邊斜。
我忍着咳嗽和缺氧的惡心向窗邊跑,頭頂的位置一陣刺痛,很多金星落在我的命運之窗上,我拼勁全力攀住了窗欄,發瘋一樣向外爬。
很不湊巧,我和陳翠雪被捉奸時選的撤退路線好像一模一樣,想不到基因居然在這種地方起了作用。跳出窗的一刻,我的脊柱差點沖斷了,一聲悶響,一個鐵制暖水壺悶在了我背上,我顧不上躲閃,一鼓作氣,逃離了他的掌控,然後一口氣滞下來,倒在後牆。
我在牆根底下癱了一會兒,在這期間知覺慢慢回歸了我的軀體,雙腿能夠挪動,但是一個勁兒地發抖。
好痛啊。
我蹒跚着往山裏去,走一步後背就抽痛一下,不知道其中神經的狀态,但是淤青肯定是少不了。風刮在我的臉上,一片濡濕,這個夜好像格外潮。
第一道山溝風平浪靜,連花草都睡了,我踉跄的步子不知道有沒有吵醒它們。到第二個山溝,我四周漆黑一片,空氣中露出兩顆慘綠的、跳動的火,然後是四顆,六顆。
我心頭一緊,升起沒頂的絕望情緒,我的對面是狼。
我面對它們,身後漲起山風。一邊想着我要死了,一邊想象它們如何吃我髒賤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