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葡萄架子,葡萄藤
第6章 葡萄架子,葡萄藤
關于朱草生出事算殺人還是殺生我們讨論了很久,她當時的狀态不太像人,比較像一顆蛋,還是顆不咋好的蛋。
我說,朱丘生你別得意,要是草生是個蛋,你也是個蛋,她是好蛋,你是孬蛋,你倆是同類項,懂不懂?在運算裏可以加減乘除。
十裏八鄉,叫他朱孬蛋的人要麽死了,要麽被打服了,所以就剩我一個。我充分演繹了什麽叫給三分顏色就開染房,以及蹬鼻子上臉上頭頂上後腦勺。看他心情好的時候,我就叫一句,诶,朱孬蛋。
他從嗓子眼裏哼了一聲,說,傻帽。
我大號叫盧子卯,反正是和什麽子醜寅卯有關,內涵豐富,外延廣博,但朱丘生不管那麽多,朱丘生只知道他可以叫我傻帽,或者“爐子冒煙”。後來又發展出來許多讓人臉紅心跳的稱呼,但當時他的情感啓蒙還在蛋裏,這些都是後話。
他心胸狹隘,希望我有個和他一樣土的小名,他的願望夭折在了未受精狀态。我告訴他,我的小名叫紫煙。
紫煙,我那肚子裏有二兩墨水的爺爺起的,他死在前年。
朱丘生說,為啥叫紫煙。
我說,因為日照香爐生紫煙。我也不知道有什麽聯系,只單純的以為念出這句詩就為自己找到了出處。
朱丘生說,那為什麽是日照香爐。
我愣,啥玩意?
他說,非得是日照的香爐,不能是大鍋鎮的香爐,不能是銅鑼村的香爐?
當時在一九九X年,韋一敏還沒發展成效應,地鐵不存在,所以上面也沒老人看手機。我看着朱丘生,單純覺得他需要讀點書,才能好好和我聊天。
朱丘生開始“讀點書”的契機很偶然,來源于我的一種怪病。我應該早有先見之明,畢竟一個半文盲肯為我讀點書,為我烽火戲諸侯也是遲早的事。
我家院子裏的葡萄熟了,挂在架子上,一顆顆紫色的、渾圓的果珠兒。我和朱丘生站在後牆外,我說拿個籃子來,我剪串大的。
面前是一扇窗,我的命運之窗,我會透過它看到未來三次,一次流着血,兩次在嘔吐。
一個人進了我家,穿着齊整的夾克,左顧右盼,像只老鼠。我本能想跟他打個招呼,他是讓我當班長的班主任林某,我後來也把班長做得不錯,我對他有種自覺的“士為知己者死”。
小孩子嘛,不喜歡當官是假的,但我很有道德底線,我問過林某為什麽自己搶了原班長的飯碗。
林某當時帶着斯文的眼鏡,很鄭重地告訴,他覺得我很有領導能力。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樣感覺,只是想起了歷史故事裏帝王将相往往面帶祥雲(我爺爺給我講的),或許林某就是這個意思。
我問,所以是我看起來比較不一樣嗎?
對啊,林某說,你是有前途有智慧,能走出大山的孩子。
後來有個經典說法,叫山溝溝裏飛出的金鳳凰。
鳳凰是神鳥、祥瑞,我對“飛出”這兩個字很向往。我不是山民,我是進山來的,我知道山那邊有高樓大廈,還有冰淇淋棉花糖。如果我真是金鳳凰,我就飛出去,帶上孬蛋和好蛋。
然後我說,林老師我一定好好幹,不辜負你的信任。
林某說,好好幹,你的工作決定班集體的命運。
但不僅僅是班集體的命運,還有林老師的命運,林老師未婚妻的命運,林老師未婚妻的弟弟的命運。我看到他朝着盧三白點頭哈腰,心想老師家訪應該不必這樣。
盧三白說,感謝林某對我的照顧,聽說我又考了全校第一名,他很滿意。
林某說,不是他的功勞,全是基因好,虎父無犬子啊。子卯同學和您這麽像,一定也是當大官的料。
其實我和盧三白一點都不像,在城裏的時候,他帶我去應酬過一次,想讓我打通領導孩子的關卡,我看着他滿臉堆笑的樣子,自己的嘴就發僵。最後我讓領導的孩子無聊地睡了,他回家和陳翠雪說怎麽生了這麽一個木頭疙瘩。
林某又說,他讓我當了班長,好好歷練歷練。
盧三白點點頭,很有官腔,他說謝謝林老師的照顧,要不以我的性格,肯定不會自己争取。
林某說,哪裏哪裏,領導的孩子肯定要多照顧。
我愣了一下。我從窗框裏看到了林某的臉,他的嘴角拉滿,眼角聚了一堆皺紋,哪些皺紋和朱奶奶的不一樣,它們不是親切質樸的地皮,它們是爛蘋果上蠕動的蠕蟲,它們的觸角已經攀附上眼鏡腿了。我感覺有點惡心。
林某又說,他未婚妻的弟弟剛畢業沒多久,想進鎮政府,不知道現在是怎麽個情況。
蠕蟲掉了下來,原來它們身後不是爛蘋果,是母體。
我看到林某拿出了一個盒子,大紅色的,我現在還記得裏面是兩瓶青花瓷包裝的酒。吃小孩的女鬼流下來的涎水,包裹着哪些蜿蜒的蟲,髓血腐肉養得它們胖嘟嘟的。
我往後退了一步,臉色應該是很難看,朱丘生都發現了。他的兩只手握住我的胳膊,傻帽,你怎麽了?
我翻江倒海,“哇”地一口嘔吐了起來。
我至今不知道我嘔吐的原因,那種感覺就像蠕蟲鑽了我的腸胃,固液混合物從我嘴裏湧出來,知道吐完昨天晚上吃的,我才感覺到一種輕松。
然後朱丘生架着我的胳膊,把我往樹下面拖,他覺得我是中暑了,但我頭并不暈,臉也不紅。
朱丘生雙手沾了井水,放在我脖子的位置開始冰我。他端了個水瓢,問我要不要喝。
我說我想吃葡萄。
他好高,陰影把我全都遮住,他在水瓢裏簡單沖洗了下我們摘的葡萄,然後給我剝了一顆。果肉結在他手裏,我說,朱丘生你好像葡萄架子葡萄藤。
朱丘生就是從那天開始寫作業的。
可能是為了讓我名正言順,他允許我完成前任班長未竟的事業。第二天我的課桌上多了一本署名為朱丘生的作業,雖然是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