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2
第43章 42
沈瓊回S城趕上個陰天,早班飛機,落地剛好是飯點,他叫車往工廠方向去,在城郊找了個羊湯小館,一碗湯一張餅,吃完沒飽,又加了一份肉半碗湯。
填飽肚子,他溜溜達達往廠裏去,臨進大門之前找了個左右沒人的牆角,從兜裏掏出特意買的氣墊,往臉上拍了兩下。
——遮住了這幾天跟着沈拓一口一口吃出來的紅潤氣色。
上一批産品早就收工交貨,這段時間廠裏沒有單子,在他授意下,阿海已經将工廠解散的消息傳達下去,這段時間剛好可以讓大家該休息休息,該找下家找下家。
沈瓊不是善人,但出于最基本的責任心,他對手下人一向寬厚,他讓阿海給員工們多留出一個月的時間,照常發放基礎工資,照常繳納社保。
存亡之秋,阿海和廖森雨輪流住在廠裏,張柯也難得沒惹亂子沒鬧事,沈瓊重新踏進自己的地盤,不動聲色的轉悠了一圈,辦公樓下的草木依舊欣欣向榮,想來是面上還過得去。
辦公樓比平常安靜,沈瓊特意蹑手蹑腳的從側門進去,以免被正焦頭爛的財務薅着領子就地正法。
常規公司山窮水盡,該走的是破産程序,這樣可以最大限度的規避損失,而沈瓊是一邊擺出要散夥的架勢一邊按兵不動,財務只能按照他的要求東挪西挪,把各種犄角旮旯的經費湊到一處,維持正常開支。
沈瓊一路平安溜到辦公室,阿海每日打掃,屋裏沒有積灰,他燒了壺開水,翻出來最後一點茶葉渣子泡上一杯,人總是犯賤,在港城好吃好喝慣了,一回來就饞樹葉子泡水的味。
花茶澀苦,沈瓊省慣了,只管提神不管味道,他剛抿下一口,齁苦齁苦的茶水順流而下一步到胃,讓他眯着眼睛打了個激靈。
也就是前腳後腳,等候多時的張柯推門而入,直鑿鑿的和他對上目光。
才滾開的茶水燙得沈瓊眼裏見淚,他是天生的丹鳳眼,沾點眼淚就是梨花帶雨人見人憐。
當年江牧之組局,想調和他和張柯之間的關系,特意找了家三百塊錢四片和牛的高端火鍋店,江牧之剛出去打調料,他不小心吃了片沾滿花椒的毛肚,辣得眼淚汪汪鼻尖冒紅,推門進來的老江同志如臨大敵,端着調料碗的右手一抖,直接把滿滿一碗加了蔥花香菜的芝麻醬扣到了張柯腦袋頂上。
——至此,他們唯一一次坐在同一張桌上吃飯的飯局戛然而止,再無後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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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此番情景太過眼熟,張柯梗着喉嚨一言不發,徑直走到沈瓊桌邊,又硬又兇的面上沒有表情,只有臉頰邊上貼了個創可貼,看樣子是刮胡刀劃破了皮。
有那麽一瞬間,沈瓊真以為張柯會從口袋裏掏把槍出來把他斃了,但轉念一想又放下心來,畢竟張柯應該沒有閑錢買槍。
張柯妻子體弱,早些年吃苦太多,大病小災不斷,跟了張柯之後就不工作了,娘家又有幾個甩不掉的無底洞,家裏家外全靠張柯一個人頂着,賺多少花多少,沒留下什麽家底。
“?”
沈瓊和張柯向來是能不交流絕不交流,打破安靜的是被拍在桌面上的銀行卡,沈瓊一口茶水嗆進氣管,憋咳嗽憋得鼻尖通紅。
“三百整,先用,我再去湊。”
市值四百萬左右的洋房,抵押貸款二百七十六萬,對張柯來說,這是最快的湊錢手段。
房子落在他妻子名下,他猶豫再三不知道怎麽開口,結果他妻子直接備好了所有材料,把負責辦理的銀行經理請到了家裏簽字批款。
抵押款加上他們夫妻倆的閑錢,一共湊到三百萬,等下周基金開盤,他們還能取出一筆六十萬左右的理財。
這絕對是一份雪中送炭的好意,且是一份沈瓊始料未及的、想都沒敢想的好意。
茶水很燙,沈瓊不需要再擰一把大腿檢查自己是否在做夢,他擡眼看向不打算坐下的張柯,後者依舊面無表情,連嘴角都緊緊繃着。
“讓他們再給點時間。”
明明是往一處使的勁,偏要做出兩不相幹的仇人架勢,張柯硬得像柄收不進鞘的刀,仿佛除了折斷重鑄之外,沒有第二種迂回的方式。
“老江留下來的東西,不能就這麽完了。”
張柯摸出最後一根煙,叼在嘴裏,空蕩的軟包裝被他搓成一團,他從另一側口袋裏拿出滿是劃痕的打火機,金屬外殼上的logo模糊不清。
他和江牧之賺得第一筆錢,換了兩個打火機,一個跟着江牧之燒成灰,一個被他揣在兜裏和鋼镚、鑰匙一起晃蕩了十幾年。
“我不用你還,你拿去用——”
“我和江馳在一起了。”
“咳——咳!!”
沈瓊乖巧安靜的捧着玻璃杯,輕飄飄的一句話之後,被咳嗽頂到眼眶發紅的變成了張柯。
說不感動是假的,說感動又有點假。
這份情意是張柯和江牧之的,他不想領,也不該領。
他已經決定往前走了,江牧之為他開了一條前路,他守過舊人舊事,熬過半腔心血,今時今日,他坦蕩無愧,他要大大方方的往前走。
他本來就沒打算對張柯隐瞞,張柯是顆雷,現在捅爆最多是他挨頓打,捂到最後就容易炸到江馳身上。
沈瓊的表情很平靜,他保持着擡頭的動作,自始至終盯着張柯,沒有挑釁、沒有愧疚、沒有不安,他像是在闡述一個最基本的客觀事實,不需要對方的理解、接受和同意,只需要對方兩只耳朵都聽見。
十幾秒的時間裏,沈瓊百無聊賴的思考着張柯會做出什麽反應,是撅斷信用卡摔到他臉上,還是拎着他的領子扇他兩巴掌,亦或是把本來就快散架的實木辦公桌直接掀翻。
十幾秒之後,天馬行空的想象随着終于平複下來的咳嗽聲戛然而止,沈瓊眨眨眼,甚至有一點不合時宜的期待。
然而,他想象的場景一個都沒有出現。
咳嗽完的張柯抹了把臉,重新拿起打火機,把捏出折痕的香煙點燃,他咬着煙屁股狠嘬一下,貼在下巴上的創可貼随着他過于用力的動作卷起一角,露出還沒結痂的傷口。
“——老子懶得管你倆破事。把錢收好,下周二,再給你打一筆。”
江馳休學去打職業那年,張柯氣得發瘋,妻子攔他沒攔住,眼見他抄着家夥出了門。
江牧之留下的獨苗,他兄弟在這世上唯一一點血脈,眼瞅着被沈瓊養廢了。
他沖出家門,沖進地下停車場,上車點火油門踩到底,一個轉彎帶漂移沖到小區門口的馬路上,他兄弟的獨苗杵在第一個電線杆子下頭,拎着兩瓶啤酒,對着他招了招手。
他和妻子沒有孩子,他對江馳視如己出,江牧之死後,他一直都有想把江馳收養過來的念頭。
高中沒畢業的江馳絕對不能喝酒,張柯嚴防死守喝一瓶攥一瓶,半大時候跟江牧之一起跟在前輩屁股後頭偷酒喝的光輝事跡早已随風而去。
小區綠化好,蚊子多,他跟江馳坐在花壇邊上,沒過一會,江馳兩條腿上全是蚊子包。
還沒到十八歲的江馳像江牧之,也不像江牧之,和父親如出一轍的五官帶着少年稚氣,他有江牧之和張柯不曾想象的光明前路,但他偏偏不肯老老實實的往前走。
那天晚上的兩瓶啤酒,張柯喝了一瓶,摔了一瓶。
江馳先跟他解釋了有關電競行業的職業規劃,解釋了自己休學進隊的好處,并保證退役後會繼續讀書考學,拿下老江家第一個本科文憑。
他板着臉灌完第一瓶酒,嘴上不松口,心裏卻慢慢放松了下來,他順勢打開第二瓶酒,江馳剛好從他身邊站起,他以為這孩子是被蚊子咬怕了,正準備開口讓江馳上樓去家裏聊,結果江馳穩穩當當站到他的身前,對他說了一句能給他留下一輩子陰影的屁話。
——江馳說,張伯伯,我要和我小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