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人的感情很奇怪。
被困在那個黑暗的倉庫聽着槍響,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的時候,楚谌在想如果能再見一次呂懿就好了。這個願望十分強烈,幾乎是讓他堅持着保持冷靜的所有動力。
可真的見到呂懿之後,卻覺得,沒什麽話可以說,不如不見。
他又恢複成了那個清醒、理智的楚谌。腦子裏突然冒出來的脆弱缺口正在閉合,重新打上銅牆鐵壁。
所以楚谌十分平靜地同他解釋,像是完全沒有帶任何私人情緒:“你在這裏等我醒來,于情于理我該跟你說謝謝。不過,”他十分善解人意地提議道,“我沒什麽事,可以自理。你工作忙的話可以先……”
楚谌說不下去了。
呂懿忽然從陪護椅上站起來,避開楚谌胳膊上的傷,把人緊緊地環抱在懷裏,要他再也說不出這些讓自己聽了難受的話。
像面對失而複得的寶物一般,呂懿的擁抱不敢太用力,怕楚谌痛;也不敢不用力,怕楚谌走。
他不知道楚谌曾把自己當做困境中的祈望,卻能準确無誤地将楚谌正在閉合的軟肋撕開,重新暴露出來。
病房的中央空調吐着絲絲涼氣,呂懿穿着一件得體的白色暗紋襯衫,手臂上的布料因他抱人的動作繃得很緊,顯出肌肉的輪廓。
楚谌第一次覺得這襯衫的用料太過單薄,薄到阻隔不了從呂懿軀體裏透出的悲傷。
這情緒外露得太過明顯,讓不久前剛經歷生死的楚谌意識到,呂懿應該是真的很擔心自己。而自己剛才的話,的确有那麽些不通人情。
他乖乖地沒有動,臉頰緊貼着呂懿的腹部,伸手往上拍拍他的背,補救了一句安慰的話:“讓你擔心了,我真的沒事。”
這句話就像個開關,一旦說出口呂懿身上的支撐力瞬間消失。
他扶着楚谌的肩一路向下,捏緊了他的手,同時慢慢滑下身子,直至膝蓋點地,跪在上面。整個過程呂懿都沒有擡頭,一直到最後挺直脊背将臉靠在交握的兩雙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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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溫熱的液體一點點濡濕指縫。
楚谌渾身一怔。
下一刻呂懿瀕臨崩潰的嗚咽聲就砸進他的耳膜:“哥……我快要死了。”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間,撇去幼年不懂事的時光,楚谌其實很少見到呂懿哭。他非常聽話地诠釋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話,加上原生家庭給他帶來的自信樂觀,幾乎能橫掃一切挫折。
但這次不同。
在槍擊事件發生後的六個小時裏,呂懿的肉體和靈魂極度割裂。
他冷靜不下來,無法用過去積累的經驗讓自己保持清醒,只要一想到楚谌可能就此離他而去,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崩塌。
可他的身體依舊按照平時的行為處事習慣在動,像是大腦已經無法将命令下達到四肢。使得他看起來與平時無疑,實際上已是一具行屍走肉。
由浦市飛往M城最近的一趟航班在50分鐘後,但已客滿沒有餘票。
呂懿在櫃臺找到一位獨自辦理值機的乘客,表示自己願意出下一趟航班的十倍票價并承擔退票産生的所有額外費用,希望她能退票給自己一個機會。
這位女士一開始有些猶豫,覺得眼前的男人大方到像個傻子。可他的長相氣質異于常人,開口聲音也冷靜清明:“我的愛人在M城突發槍擊事件的商場裏,實在抱歉,希望您能幫我這個忙。”
此時事件新聞已經登上國內各大網站頭版頭條,女士一聽他的話就善解人意地說自己不着急,可以退票。
飛往M城的3個多小時裏,呂懿沒有再開口同任何人說話。他捏着手機,像握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屏幕上全是他發給楚谌的消息,無一例外,全都沒有回複。
他的靈魂在萬米高空不斷撕裂重組,所有的煎熬在見到楚谌的那一刻全都具象化了。
病床上的楚谌是蒼白脆弱的。
心電圖監護儀的畫面規律地跳動着,呂懿久久盯着,像是要以此來判斷眼前的是不是幻覺。
許惟寧在一旁轉述醫生的診斷結果:子彈擦傷,失血過多,精神緊張導致的昏睡,以及不同程度的軟組織挫傷。
“別太擔心,楚老師只是精神疲憊,醫生說很快就會醒的。”許惟寧拍拍他的肩,轉身走出病房接聽虞安打來的電話。
呂懿在無第三人的病房裏僵硬地點了點頭,慢半拍地回應許惟寧剛剛說的話,然後拉開一旁的陪護椅,坐下。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敢伸手去摸楚谌的臉,感受楚谌溫熱的體溫,跳動的脈搏,起伏的腹部。
這些不是假的,楚谌還活着。
确認這個結果之後,呂懿喪失許久的意識才重新歸攏,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整個人如同重新活過來一般。
所以在楚谌十分無所謂地說自己沒關系,甚至因為感受到呂懿的傷心而安慰他時,呂懿再也無法忍受。
六個多小時的精神折磨在這一刻傾瀉而出,好不容易調整過來的心态付之一炬。
“哥,我好痛……求你了,求你不要……”
呂懿不知道該怎麽央求楚谌不要再有下一次,不知道該怎麽跟楚谌形容自己有多痛。他的靈魂陪着楚谌在生死線上同樣走過一遭,楚谌已經重獲新生,而他仍然一只腳踏入死亡,痛不欲生。
淚水越滾越多,順着手腕潤濕了楚谌病號服的衣袖。他想把手抽開,呂懿一邊哭一邊使力不肯放手。
“呂懿,你先放開好麽?讓我看看你。”
楚谌盡量保持情緒穩定,誘哄着呂懿松手。拉扯間剛縫完針沒多久的傷口猛然抽痛一下,他登時倒吸一口氣。
呂懿應聲松手,終于擡起頭來,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勢急切地問他:“哥,怎麽樣?還痛麽?要不要我讓醫生……”
“呂懿,”楚谌趁勢将手“啪”一聲貼上他的臉,“我什麽事都沒,你不要這麽難過。”
呂懿順着他的動作仰起頭,整張臉都是淚痕。
“可我要痛死了,哥。如果你出事的話,我怎麽辦?我可以離你遠遠的,我可以不再見你的,可是能不能不要這麽懲罰我?”他垂着眼角,鼻尖通紅,像一條被主人抛棄的小狗,“我做錯了,我後悔了,我不該和你聊天的,求你好好活着,哥。”
語序混亂颠三倒四,甚至把這一次歸咎到自己和楚谌發的那幾條閑談的信息上。
這一切都讓楚谌恍惚覺得自己手裏這個,還是十九歲異常粘人的呂懿。所以才會在自己捧住臉的時候,迫不及待靠上來蹭了蹭,所以才會這麽乖巧地認錯道歉,為了自己可以退讓一萬步。
手心的癢意被放大了無數倍,他忍不住動了動手指,就被呂懿一把握住,緊緊壓向心口。
那裏的襯衣被揉皺成一團,手掌下的心跳熱烈滾燙,透過肌膚一點點傳到楚谌身上。
楚谌從沒懷疑過呂懿十九歲時對自己的愛。如果眼前的是十九歲的呂懿,楚谌舍不得他難過。
所以在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過後,楚谌有些許怔愣,似乎在思考呂懿說話的真實性。
緊接着他倏然低下頭,以現在兩人的姿勢,垂頭賞賜給這可憐的小狗一個吻。
先是嘴唇輕輕觸碰呂懿的鼻尖,而後繼續往下,使得鼻尖與鼻尖相對,慢慢蹭動。
接吻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閉眼。所以楚谌能清晰地看到呂懿眼裏的難以置信。他沒有退縮,右手忍痛按住呂懿瘋狂跳動的心髒,傾身加深了這個吻。
黑暗倉庫中對呂懿的強烈渴求終于得到了滿足,楚谌卸下了長久以來沉重的心防。
時隔三年,這是兩人第一次在清醒下親吻。
不像楚谌醉酒那次,被當做是一場夢。因此在結束之後,兩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呂懿不敢開口,怕自己的話又讓楚谌理智起來,怕突然燃起的希望之光再一次被撲滅。
率先打破沉默的依然是楚谌,他說:“事件發生的那一刻我想了很多,腦子裏閃過很多人,很多事,這些都可能會在今天成為我的畢生遺憾。可是最後留在我腦子裏的……是你。”
呂懿保持着跪姿,握着楚谌的手一緊,呼吸開始波動。
“恨你,讨厭你,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你會把我棄置一旁。可如果就這麽死去的話,我又很不甘心。我不甘心在你心裏輸給任何人,任何事,更不甘心死之前我沒能見到你……我很矛盾你知道麽?你帶給我痛苦,又讓我放不下……”
楚谌忽然展眉自嘲一笑,讓等待審判的呂懿心驚肉跳。他慌忙摟住眼前人的腰,像當年對楚谌表白時那般急切又忐忑:“哥沒有輸,是我的錯,求你了,再給我一個機會好麽?”
埋在腹部的腦袋看起來很乖,聲音帶着大哭過後的鼻音。楚谌摸了摸他的發頂,輕描淡寫地給出回應:“嗯,最後一次。”
他決定給當時徘徊在死亡邊緣的自己一個機會,一個能讓呂懿不成為自己畢生遺憾的機會。
作者有話說:
這章寫得很卡,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