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楚谌十歲那年跟随母親來到異國他鄉,說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式英語,成了班裏唯一一個亞洲面孔。
父母離異,突變的生活環境,沒有朋友,每天都要面對老師同學的漠視,楚谌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他沒有能傾訴的對象。
剛經歷婚姻變故的母親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每天在那座房子裏陪着楚谌的只有帶了些許東南亞口音的保姆阿姨。
母親不常回家,回來時也總是很疲憊,楚谌不想再把自己的煩惱加諸在她身上。
所以剛來溫哥華的頭半年,他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不善于表達自己,恨不得把自己藏進人群裏的膽小鬼。
直到那天,母親的朋友搬家到附近,他跟着一起去喬遷聚會,見到了才三歲多的呂懿——一個軟軟的帶着糖果和牛奶香氣的小孩子,開口用自己熟悉的中文喊了一聲“哥哥”。
這讓孤獨許久的楚谌感到驚喜。
那之後他成了呂家的常客。
這座房子從楚谌年少踏入至今二十多年,恐怕是第一次經歷如此浩大的維修工程。五六個工人關掉了總水閥,把屋子的地板全拆了。
楚谌還拎着行李箱,腳上羊皮絨面的短靴濕了幾塊,顏色深淺不一。他沉默地看着工人忙上忙下,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
回來過節的意義忽然消失了:呂母并沒有電話裏所說的那樣需要他的陪伴,
等工人走後楚谌才掏出手機來,最後看了一眼确實無法住人的“家”,決定改簽機票。可今晚能走國際航班本就不多,頭等艙和公務艙的機票更是近乎售罄,唯一還有票的那班票價高達11萬。
機票錢加上改簽的違約金,高昂的成本阻止楚谌将手指按下去。一連串的事情讓他思維滞頓,更別提不遠處還站着呂懿。
盯着訂票的按鈕好一會兒他才想到第二個方案。自己或許可以在這邊找個酒店住下,祭拜完母親,順便整理下存放在倉庫裏的私人物品,再按照原定計劃回浦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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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一個人過春節,和前幾年的區別并不大,只是住宿的地方換了換,少了一餐年夜飯,這些壓根不算什麽。
他安慰着自己,收好手機,下定決心後便拖着行李箱,一副要走的模樣。
呂懿的視線平直無波,一直注視着楚谌,在他搭上行李箱拉杆的那一刻開口問道:“谌哥,你要去哪?”
楚谌沒有回答。
他打開了大門,寒風乍然穿堂而過。
外頭天徹底黑了,雪下得很大,這會已經積起了幾公分的厚度。楚谌對呂懿的聲音充耳不聞,一腳踩進積雪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下一秒他的手就被人拉住了。
行李箱被人用不容抗拒的力氣拿過,呂懿的聲音近在耳後:“等等。”
楚谌詫異回頭,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攔住自己。
呂家這個院子,楚谌讀書時不知道推着機器割了多少回草。
冬天雪越厚,春末草越旺。
一開始是他推着割草機賺零花錢,之後就是少年時期的呂懿。呂懿用零花錢給他買過許多東西:甜得膩人的果醬餡餅,跟自己同款的籃球鞋,一頂怪異的毛線帽,還有許多呂懿覺得他會喜歡的東西。
楚谌則在這個院子裏看着呂懿學會騎車,學會滑板,看着他從七八歲一直到長得比自己還高。他們共同在院子裏經歷了許多次的夏夜燒烤派對,以及冬日的掃雪勞作。
這些溫情片段還歷歷在目,但此刻他們站在曾經每天一起出門都要踩過的臺階踏板上,迎着雪僵硬對視。
“很晚了,你要去哪?”
先開口的依舊是呂懿。他覺得兩個人僵持了太久,如果自己不開口的話,沒準楚谌會一直在這裏跟自己熬着,變成一堆雪人。
楚谌甩了下麻木的胳膊,卻甩不開呂懿的手:“我找個酒店。”
“雪這麽大,你要怎麽去酒店?走吧,我帶你回家。”呂懿提着行李箱拾級而下,一會就走到他的前頭,整個人暴露在大雪中。
回家?
在這裏還有哪個地方能被呂懿稱為“家”?
楚谌的腦海裏立刻閃過那座海邊的二層小樓,以及他們共同居住的這六年來的點點滴滴。
呂懿是抱着什麽心态說出這句話?
邀請已經離婚的伴侶回到之前的婚房再住一晚,他怎麽就能這麽毫無芥蒂地脫口而出?
楚谌自然是不願意去住的,他覺得荒謬,可笑,煩悶又難受。
他看向呂懿,對方的睫毛上落了薄薄的一層雪,微皺着眉,似是催促。
這短短一瞬他忽然想明白了,不是呂懿奇怪,而是自己奇怪。呂懿只是在大雪紛揚的惡劣天氣出于人道主義關心舊識,自己卻一驚一乍地像只炸了毛的猴子。
越想可以表現出不在意越是手忙腳亂藏不住拙。
想明白了這層關系,但楚谌還是說:“不麻煩了,我打車去酒店。”說着将呂懿握着的那只手往前伸了伸,呂懿胳膊扭不過來,自然松開了手。
楚谌順勢彎腰,握住了自己行李箱側面的提手。
呂懿沒松手。兩個人就像拔河比賽的兩端,在雪天裏各拉着行李箱的一邊,維持着平衡,誰也不肯先放手。
“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暴雪,看這天你等不到的士的,酒店不一定有空房間。谌哥,他們飛機落地的時候肯定會找你,只住幾個晚上而已。”
拔河的中線往呂懿那邊偏了幾分,楚谌猛地一把又扯了回來。
“你快回家吧,不用擔心我,我有地方去。爸爸媽媽那邊,我會自己跟他們說。今天多謝你接我回來。”
實在不行他可以找導師幫個忙,第二天再慢慢找酒店。
總歸自己是成年人,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種,自己也能對自己負責。
但顯然呂懿不覺得他說的“有地方去”是多好的地方,當即沉了臉。眼見雪越來越大,幹脆一用力把行李箱拽回自己身邊,連帶着楚谌都踉跄兩步,又被他一把扶穩。
兩個人一時間貼得極近,呂懿的聲音從上往下落進楚谌的耳朵裏。
“你不願意跟我回去,是要去找凱布爾麽?”
從院子走到路邊的車子不過十幾步路,楚谌走得有些艱難。絨面的羊皮靴子濕了一大片,雖然沒有滲進去,但這極低溫的天氣也讓靴子裏頭又冷又木。
坐進車裏楚谌才漸漸回溫,動了動腳趾,又搓了搓凍僵了的臉。
他被呂懿安排在了副駕駛,因此十分輕易地就被人探身過來扣好了安全帶,接着車子啓動,暖氣從出風口噴湧而出。
楚谌來不及做什麽反應,卡安全帶時兩個人差點碰在一起的狀況讓他心悸後怕,回過神後只輕聲說了句謝謝。
“你和他約好的?你真的要去找他,和他住一起?”
呂懿的聲音比他還小了幾分,悶悶的,差點就和空調的風聲融為一體。
但楚谌還是聽得很清楚,清楚到他立刻就掐緊了羽絨服的袖口,片刻後又松開。
剛剛怎麽會覺得呂懿的聲音在撒嬌呢?自己真是腦子不清醒了。
“沒有,”楚谌扭頭看向窗外白茫茫一片,事已至此,他不再矯情地堅持要住酒店,“我說的不是他,但……算了,今天麻煩你了,明天我就出去找一下酒店。”
他和凱布爾只是在機場候車廳偶遇,發現恰好是一班飛機,于是下機時先走的一方在廊橋等了等,出機場的路上又聊了幾句。
僅此而已。
随着話落汽車轎廂內忽然安靜下來。
路上霧蒙蒙的,擋風玻璃上不斷有雪花落下,又被辛勤的雨刮器撥到一邊。呂懿的任何反應在楚谌看來都很正常,就在他以為呂懿不會再說話時,汽車轎廂內忽然傳來他清亮的聲音:“好,不急。”
時隔大半年再次回到這幢曾經他以為會住一輩子的房子裏,楚谌非常意外自己居然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屋子裏基本沒什麽變化,依舊是自己離開時的樣子,室內的綠植也照顧得很好。一眼掃過,只除了玄關沒有了自己那雙舊家居拖鞋,廚房裏沒有了自己慣用的茶具。
空氣裏的味道也沒有變,和自己那天在酒店裏探望呂懿時聞見的一樣,舒緩寂靜,帶着些許冷意。
楚谌用了一段比較長的時間來換完鞋子,久到呂懿将他的行李箱送上了二樓,又從二樓走回到他面前。
這個房子可能太久沒有客人來訪,所以呂懿顯得有些興奮,居然對楚谌說:“要不要四處看看?”
這句話明确地表示呂懿是真的把他當客人看待,和那天早上在他家賴了兩個多小時的樣子完全不同。
楚谌松了一直提着的氣。
本來嘛,他們之間維持着這種客套淡然的關系就挺好,誰都不會不自在,也不會有其他誤會産生。
明明已經對這個房子很熟悉,熟悉到閉着眼都能順暢自如地去各個角落,但聽呂懿這麽說,楚谌還是依言在一樓走了走。
直到他發現了落地窗邊那一排養在花盆裏的郁金香球根,才停下腳步。
緊接着他喉結滾動,做了一次明知故問的傻子:“這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