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見
第1章 、相見
德寧二十年,國都盛陽。
春節已過,承春宮殿宇的檐上還鋪着一層厚厚的皚皚冬雪,銀裝素裹,寒風拂過也吹不動分毫。
許是這座宮殿裏的貴主病得太重,聽不得宮人們在房檐上行走的細碎聲響,故而這檐上的雪停留了幾日還未被清掃。
白雪将華麗的宮殿裝點成素淨寡淡的模樣,壓下了往日的錦繡張揚。夕陽灑在這座承載了十多年帝王恩寵的宮殿樓閣上,漸漸落下的日光仿佛也正映照着承春宮主人此時的境遇——美人遲暮,君恩不在。
佳貴妃林氏出身異姓王南嘉王府,是現任南嘉王的嫡親妹妹,林氏初入宮時便是昭儀之位,從她十六歲初入宮闱起,至今已有二十年了。
雖不是帝王心間的獨寵,但憑借林氏的家世和才情,她依舊是後宮裏頂尊貴的後妃。
佳貴妃膝下一子一女,皇長女懿成公主出閣兩年,夫君出自鐘鳴鼎食的華章侯府,日子過得安穩。
幼子是二皇子魏澤,魏澤早在十年前就被立為皇太子,若不出意外,等魏澤以後繼位,林貴妃以後就是大周最尊貴的皇太後。
但可惜的是,她的身子應該是挺不到那個時候了。
承春宮的正殿中,日暮西山的佳貴妃此時正靠坐在貴妃榻上,雙眸無神的看着窗邊的折枝插瓶,手中捏着她這些年來與南嘉王府用來傳信的的印鑒,整個人似乎是怔住了。
“你方才說,陛下要廢太子?他要廢了阿澤...”
佳貴妃初初聽着這消息愣了好一會,許久才輕聲問下首的謝韻,似乎不是在詢問下首站着的人,只是在自顧自的呢喃輕語。
“沒錯,我們安插在紫宸殿的宮人偷聽到陛下與周閣老談及此事,不僅是廢太子,陛下甚至,連立宸王為儲的聖旨都已經拟好了,只等大行那天,幾位重臣一同宣讀遺旨了。”
并且陛下一直都在暗中給宸王魏湛鋪路,表面上看中太子魏澤,實際上,從頭到尾就沒有做過讓魏澤登基的打算。
謝韻精致出塵的臉上盡是平靜,淡漠得好像她不是太子陣營中的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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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上,她身為太子伴讀,又有太子少保的虛職在身,這些年沒少為佳貴妃做些見不得光的事,在世人眼中,她是太子心腹中心腹,若太子登基,她就是未來的權臣。
如果太子被廢,宸王登基,以她和宸王針鋒相對的程度來看。
她難逃一死。
也或許臨死前大刑加身,比死還慘。
佳貴妃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美豔非凡的病容上浮起一絲冰寒,她冷笑一聲,指甲扣緊了手中的印鑒,緩緩道:“最是無情帝王家,本宮早該猜到...他壓根就沒有讓阿澤繼位的意思,這些年的恩寵榮華,都是假象罷了,都是假的...”
“魏湛雖有陛下在暗中鋪路,但太子殿下入主東宮多年,朝中願意追随的臣子衆多,統領京外駐軍的林将軍也有意與東宮聯姻,投誠之意明顯。
宸王領兵多年,戰神之名雖盛,但文官們卻始終覺得他殺伐之氣太甚,大多忌憚,若是宸王在朝中失了文臣的支持,光憑陛下成全,恐怕也難以服衆,我們...未必沒有與之一争的能力。”
聰明人之間的交流從不需要太多的話語,只需一個眼神的對視,林貴妃就能懂得謝韻話裏藏着的深意。
“你想怎麽做?”佳貴妃聞言提起了一絲精氣神,薄背微微從軟塌上挺起,微眯着眼問道。
謝韻輕輕擡眸,一雙眼冷清極了,她微微勾起唇角,似乎只是再說一件極為尋常的事。
“流言碎語,或輕如浮塵,或…置之死地。”
再過半月,太子魏澤與宸王魏湛就要代表陛下,領着一群臣子與權貴去京都外的雲華行宮狩獵。
佳貴妃曾在雲華行宮修養過一段時間,所以雲華行宮中有許多林貴妃留下來的宮人,有些事做起來會方便許多,動手的機會多的是。
聽完謝韻的一番計策,林貴妃沉吟了許久。
謝韻的計策還算可行,的确中了她的下懷,若成功了,确實能讓魏湛在朝中的威望大幅下落,這一盆髒水扣下來,陛下就算是再看中魏湛也不能不顧宮廷律法去包庇他。
只是這害人手段有些過于拙劣了,一番大戲唱出去,任誰都能看出來是東宮在幕後主使一切。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可是陛下的身子已經不行了,眼看着沒有多少時日了,說不準哪天就...
此刻若是不能除掉魏湛,等傳位聖旨一出,可就沒有扭轉的餘地了,佳貴妃知道謝韻的計策很冒險,手段很拙劣,但她卻不得不承認此計可以一試。
“謝韻,這事,你可有把握?”
“沒有。”謝韻回的很幹脆,絲毫不給佳貴妃僥幸的餘地,“但除了如此做,我們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了,除非娘娘您、不想要那個位置了。”
謝韻說得對,她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屋中靜了一會,佳貴妃沉默了幾息,似乎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她直直的看着謝韻那雙冷靜至極的眼睛,沉聲道:“此計可行,雲華行宮那邊的人手,本宮可以盡數交給你差遣,但若...”
謝韻當然知道林貴妃的下一句話要說的是什麽,她輕輕一笑,冷清的面容如冰山消融一般,展露出了惑人心弦的笑靥,風輕雲淡的說:“若敗露,謝韻自然會擔下全部罪責,以保殿下平安。”
佳貴妃滿意點頭,見謝韻如此說,她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氣,語氣也平和了幾分,“本宮知你衷心,自然是信任你的,你放心,只要阿澤登基,你的仇,本宮定會為你去報。”
“如此,那謝韻,就先謝過娘娘了。”
謝韻想到謝家那些人,眸中立馬染上了戾色,她擡手掩住眼中冰寒,恭敬了行了一禮,緩步退出大殿。
......
出身清遠伯府的霍家嫡子霍修竹在邊關打了勝仗,今日便是為迎接霍修竹而舉辦的洗塵宴。
宴席在前朝的雲芳殿舉行。
謝韻身為太子少保,自然是得随太子魏澤前來赴宴的,她本欲在宴席中途就随意找個借口離席,奈何佳貴妃差人來喚她相見,說是有要是相商。
謝韻來之前就猜到佳貴妃的用意了,以佳貴妃的性子,除了這等蹚渾水掉腦袋的事之外,也沒什麽是能用得上她的了。
當年佳貴妃從謝家救她一條命,助她茍且偷生到現在,為的不就是今日用她一回麽。
不過話說回來,佳貴妃只是要她為太子登基獻出一條命而已,以當年救命之恩相抵,不算是過分的要求。
這條命,謝韻給得起,只要太子能在登基之後報她血海深仇,她就是搭上這條命又何妨!
無所謂,刀山火海也罷,她去做就是了。
“大人這邊請。”佳貴妃身邊的大宮女采菱見謝韻從殿中出來便快步迎了上來,打量探究的視線悄悄地從謝韻那雙勾人的眼睛上掠過,不等謝韻看過來就立馬低下了頭,小聲的說道:“謝大人請,奴婢送您出宮。”
“好。”
謝韻一只手指勾纏着她自己腰上的粉色系帶,垂眼看了下身上的宮女衣裙,随意的應了一聲,跟着采菱往外面走去。
外臣無召不得入後宮的規矩自本朝初立時就有了,佳貴妃自然也是知道的,故而派人去請謝韻時還貼心的送了一套宮女的衣裙過來,再讓人給謝韻改改妝面,東宮謀臣頃刻間化作美貌宮女,神不知鬼不覺。
謝韻就這樣光明正大的跟着佳貴妃的人進了後宮。
這還是她第一次穿女子的衣裙,不得不說,這感覺很是新奇。
謝韻一路上都在用手指摳着她身上這件裙子,左摸一下右碰一下,路過湖邊時還不忘湊上去看看水中的倒影。
謝韻就這樣趴跪在湖邊,十分認真地看着映在水面上的容顏。
這張臉,大多數時候都是男裝的樣子,她還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真正的模樣呢。
采菱在旁邊看着,見謝大人沒姿沒态的跪在湖邊,她也沒敢說些什麽,只得停下等候。
她跟在佳貴妃身邊辦事很久了,自然也知道謝大人是女兒身的這個秘密,采菱原以為謝大人女扮男裝這麽多年,在外人面前雖然是纨绔不羁的模樣,但是私下裏應該是有些女兒家的樣子的,畢竟官場裏的行為舉止都是給外人瞧的。
但采菱此時卻覺得她之前想的那些,應該是想岔了,這謝大人她,還真是...一點沒有女兒家的樣子啊!
這世間哪有撅着腚跪在湖邊欣賞自己美貌的女子啊!她還真是頭一次見謝大人這樣奇怪的人。
等了一會也沒見謝大人起來,采菱想着時候不早了,只得硬着頭皮提醒謝韻,“謝大人,我們該走了,一會晚了,宮門就要下鑰了。”
“好。”謝韻好脾氣的點點頭,臉上挂着淺淺的笑,起身前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對她所看見的很是滿意。
好看!原來她女子裝扮是這個的樣子啊,比男裝美多了。
她喜歡這樣的自己,只是可惜...以後可能看不到了。
這是她第一次,也應該是最後一次作女子裝扮了。
她為佳貴妃做過許多事,壞事做得很多,功德少的可憐,死後,約莫是投不了好胎了,應該會下十八層地獄的吧?
謝韻嘆了一口氣,望望天,收斂了臉上多餘的表情。
兩人行到禦花園邊,明顯就能看到這裏的人多了點,來來往往的宮人絡繹不絕,個個手上都端着宴席上撤下來的東西,看起來雲芳殿那裏的宴會是已經結束了。
謝韻平常見人,臉上都是帶着妝的,她身邊有個會改妝的婢女,那雙手就跟鬼斧神工一樣,三兩下就能将她清冷精致的面容畫得如男子一般,這麽多年過去,鮮少有人看出端倪。
她現在這副模樣見人,相識的人見了頂多會覺得這個宮女長得和謝韻有些神似罷了,不是特別熟悉的,絕對是認不出的。
但以免有人多事,謝韻一路上還是低着頭走路,盡量不惹人注意。
路過雲華殿外的石子路時,采菱往前一瞧,立馬心裏一緊。
“是宸王殿下!”采菱小聲說了一句,顧不得尊卑,急忙拉着謝韻的袖子跪下去,同周圍的人一起躬身行禮。
謝韻掃了一眼迎面走來的人,跪在石子路的一側,将頭壓的很低。